1
我是西巷上,一户卖豆腐人家的女儿。
平生做过最大的梦,不过是那些状元郎、探花郎,从街上打马而过时,能和我打个对眼。
我娘总盘算着,将我嫁给隔壁张屠户家的儿子。
张屠户家有钱,他儿子生得膀大腰圆,是干活的一把好手。我若是嫁过去,一来不怕吃不上肉,二来做个正经老板娘,总比做个豆腐西施要好得多。
可我不喜欢嫁给张屠户的儿子,因为我是个胆小的,不管它是猪血还是鸡血,总之瞧见血就害怕。
大街东头,有个秀才,不管风吹下雨,每日都要穿过长长的街,来到我家买豆腐。
我觉得他可能是对我有点意思。
每次这样跟娘说,我娘都要啐上一口。
“什么对你有意思,老娘看他就是个穷酸样,买不起旁的,只好日日都吃豆腐。”
“那咱家做豆腐卖,不也是天天吃豆腐,难道咱家也穷酸?”
娘朝我头上狠狠敲了一下。
“肉好吃?还是豆腐好吃?”
“自然是豆腐。”
娘又在我屁股上使劲掐了一把。
“你傻呀你!”
即便如此,我还是很期待秀才来买豆腐。
豆腐两文钱一块,我只收他一文,还送半碗豆浆,剩下一文,我请他教我写字。
秀才教的第一个字,是【我】。
我被这个字吓昏了头。
可是秀才说,【我】字都学不会,还怎么学做人呢?
行吧。
他说得有道理。
就这样,我当天点着油灯写到三更,才勉勉强强写出能拿出手的“我”。
秀才教我的第二个字,是【人】。
我高兴坏了,“人”字一撇一捺,竟然这样简单。
秀才又说了,做“人”简单,难的是做“我”。
好吧。
他是秀才,他说什么都对。
秀才日日都来,只在初一十五不来,我问他初一十五干嘛去了,他不说。
总之,秀才要是考上状元、探花就好了,以后他打马而过,就不会只是跟我打个对眼这么简单。
我家甚至能打个招牌——状元豆腐店。
也说不清是哪一日,反正不是初一十五,秀才没有来。我等了他很久,守在铺子里,一直等到宵禁。
娘说,他许是记错了日子。
第二天,秀才还是没有来。
一个人再怎么记错日子,也不可能记错两天。
第三天,我用芭蕉叶包上三块豆腐连半碗豆浆,穿过长长的街,到东头去,找到秀才家,秀才家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隔壁的说他已经死了。
我愣了愣。
怎么会死了?
隔壁说,他是为了春风楼的如意姑娘,跟人家公子哥打架,被打死了。
春风楼的如意姑娘是花魁,只在初一十五挂牌接客。
我听了眼泪直往心里流。
原来老娘说得对,秀才日日都来买豆腐,真不是对我有意思,他就是穷酸。
不仅穷酸,他还是个傻子!
秀才瘦得像根麻秆,可不是被人一打就打死了吗?
我把眼泪狠狠一抹,又跑到春风楼去,伙计瞧了我直道稀奇,说道:“你一个不晓得哪里来的野丫头,竟然也学公子哥,点名要见花魁,如意姑娘正在里头接客,愿不愿意见你还另说,你且等着吧。”
我从天明等到天黑,脚都站麻了,才等到如意姑娘。
她长得真好看呐,穿一身藕粉色衣裳,鬓边扎朵素白绢花,酥胸半掩,动起来的时候,一股兰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粗布衫。
如意长成这样,难怪秀才喜欢。
想起秀才,我又觉得难过。
吸一吸鼻子,我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说道:“我是为秀才来的。秀才生前,喜欢吃我家的豆腐,但他更喜欢你。这些东西本来是要送给秀才的,秀才死了没人要,连带半碗豆浆,一起送给你吧。”
“你且替他尝一尝,你要是喜欢,秀才泉下有知,想必也会很高兴。”
如意那双玉手染着胭脂色蔻丹,腕上坠着翡翠绿镯子,骤然被塞上一捧豆腐,脸上的表情五味杂陈。
她张了张嘴。
我心里难过,赶在她说话前,跑了。
2
在春风楼耽误这么半天,想在宵禁前回西巷,只有走小路。
小路僻静无人,我借着月光一路小跑,碰巧撞见月光下,一群黑衣人拿刀,围着一个白衣服戴面具的人。
白衣服的显然十分厉害,黑衣服的一拥而上也没讨到便宜。
他们打得死去活来,我躲在墙角后面晕了又晕。一个黑衣人被白衣服一脚踹飞出来,刚好飞到我脚边。从他身子下面流出血来,血水蜿蜒成一条小溪,流到我脚下,打湿了我的布鞋。
我忍了又忍,没忍过去,眼一闭,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人掐醒。只见打斗已经结束,黑衣人躺了一地,那个白衣服戴面具的,被血染成了红衣服,正用剑撑着地,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带我离开。”他说。
我看着他那身血淋淋的白衣,又想晕。
一把剑横到了我的脖子上。
“你想在还想晕吗?”
……
我用指甲狠狠掐了大腿一把。
“不晕了。”
我提着三块白豆腐出门找秀才,到了晚上,领回家一个穿白衣服血淋淋的男人。
阿娘打开门,只瞧了一眼便想要尖叫。
可是我已经忍身边这个血淋淋的人忍了半宿,骤然见到阿娘,率先忍不住,抢先一步晕在了阿娘怀里。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天色大亮。
铺子没开张,阿娘在院子里泡豆子,西厢房里躺着那个白衣服的人。
哦,不是白衣服了。
他换了一身阿爹的粗布裳,只是仍然戴着银面具。
我跑去院子里问阿娘怎么回事。
“昨天你昏过去以后,那个人跟娘一起把你搬到床上。你说说,你还没嫁人,他一个陌生男人,怎么能……”
可惜我完全抓错了重点。
“他说什么了?他叫什么名字?他有没有用剑威胁你?”
阿娘翻了老大一个白眼。
“没有。他的事,咱娘俩知道得越少越好。你去看看他醒了没,醒了让他快走。”
我又跑到西厢房去,白衣裳——暂且先这么叫他吧——头底下枕着他那把剑,睡得正香。
我瞧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从床底下翻出一本书来开始念。
秀才教我的字不多,遇着不认识的字,就用“圈”来代替。
“学而圈习之,不亦圈乎。有圈自圈方来,不亦乐乎……”
如此念了半刻钟,床上的人叹了一口气,终于忍不住道:“你拿过来,我教你念。”
我把书往桌上一扣,欣喜道:“白衣裳,你醒啦!”
“……你这样念书,想不被吵醒,很难。”
事实上,白衣裳根本走不了。
他伤得不轻,若不是这样,他也不会要我搀着才能快速离开那条小路。
问题是,他不走,我和娘住四方小院,怎么能藏下一个大活人,况且,还是个男人。
这个问题很好解决。
白衣裳把他的剑又拔了出来。
表示他虽然伤得很严重,但取个把条人命还是易如反掌。
阿娘和我没话说了,只想着把这尊大佛赶紧治好,快快送走。
金创药嘛,哪家哪户都备着点。
缺的是止血药。
说话间,白衣裳后背的伤又渗出血来。
眼看我又要晕,阿娘一巴掌拍在我脑门上:“你去本草堂,找崔大夫要点止血的。”
我捂着头道:“好端端的,我怎么要止血药嘛。”
“笨,就说你月事二十天了还不干净!”
……
此话一出,空气骤然安静。
良久,白衣裳咳了一声。
我回过神来,脸上蹿得通红,一跺脚跑了。
3
白衣裳说,他叫赵四水。
我觉得这大概是个假名。
毕竟,你不能指望一个戴面具的人,给你说他的真名吧。
不管怎样,白衣裳总算有名有姓了。
赵四水就这样在我家住下来。
他的伤比他表面上看起来要严重得多,大多数时候,他都在睡觉。
我端个小板凳,坐在他旁边“圈圈复圈圈”地念书。
等他实在听不下去了,就扶着额头坐起来,再教我一两个字。
很快我们发现一个新问题,赵四水这个住,是白吃白住。
我娘不干了。
我们孤儿寡母两个弱女子,凭什么养你一个老爷们?你穿戴这么好,给个玉佩扳指什么的,我们出去换点钱再给你养伤。
赵四水说,他身上这些东西都大有来头,随便一样拿出去,东西上午到的典当行,下午他的仇家就能杀到我们小院。
不仅如此,赵四水还强烈要求,让我们把他的那身血衣烧掉,再把他身上那些个玉佩扳指埋在院子里的树根下。
这下,相当于是躺在金山上要饭了。
娘在院子里推石磨磨豆子的时候,时常用一种杀人般的凶狠目光盯着那树根,几乎要用目光将树根凿穿。
阿娘心情不好,连带我,干什么都要被骂。
把豆腐弄碎了一小块要被骂,吃饭多吃了一口米要被骂,简直连呼吸都是错了。
我琢磨着,伤筋动骨一百天,要是赵四水在我家住一百天,我岂不是要连着被娘骂一百天。
这也太可怕了!
天天喝豆浆不行,还是给他弄点骨头汤吧。好快点,让他赶紧走。
于是我把自己多年私藏下来的铜板尽数翻出来,开始每天去张屠户家给赵四水买骨头。
我趴在床边,看赵四水喝骨头汤。
他每咽一口,我就在心里记上一笔:一个铜板。
一个铜板两个铜板三个铜板……
大概是我的目光太过灼灼,赵四水喝了几口喝不下去了,他把碗挪开一些,小心翼翼问道:“……要不,你也喝点?”
我猛点头,于是凑过去一起喝。
喝了几口,我也喝不下去了。抬起头问赵四水:“你说咱俩在这里喝骨头汤,娘在院子里喝豆浆,是不是不太好?”
赵四水扶额。
于是奇观出现了。
我和娘两个弱女子养个拖油瓶,日子反而越过越敞亮,家里天天都喝骨头汤。
半个月过去,我摸着肚子上新贴的二两肥膘,若有所思,娘说得果然不错,肉就是比豆腐好吃。
天天喝骨头汤,也带来一些新问题。
之前秀才天天来我家铺子上买豆腐,我误以为秀才对我有意思。
现在换我天天去张屠户家买肉,他儿子张大牛该以为我对他有意思了。
今日去买筒骨,大牛哥多给了我两条骨髓。
我端着碗,食不知味。
最后把碗放下,十分忧虑地朝赵四水说:“我可能要嫁人了。”
赵四水夹豆腐的手一抖。
一块豆腐掉在桌子上,我瞧了心疼,伸出筷子去,捡起来吃掉了。
“你要嫁给谁?”
“嫁给大牛哥。”
“……大牛哥又是哪位?”
于是我开始从头给赵四水讲。
我讲张屠户、讲秀才、讲春风楼的如意、讲我情窦初开又猝然死去的爱情。
阿娘面前我没好意思哭。
当着赵四水的面,我十分没出息地哭了,我趴在桌子上抽噎,几乎要哭晕过去。
“呜……你说,如意真就那么好看吗?是不是男人都喜欢那款的?”
情到浓时,我忘记了赵四水还有一把会杀人的剑,浑然把他当成了秀才。
我十分大胆抓着他的领子,把自己凑到他眼睛前面去,哭道:“你好好看看,我哪里不如如意了!你就是不识货!”
哭到最后,我想起如意穿的藕粉色纱裙,再看看自己的粗布衣,又提着赵四水耳朵骂:“都怪你,你把我吃穷了!你赔我藕粉色纱裙!”
隔天我买筒骨回来,赵四水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人却不在家。
娘说一大早就不见人,大概是走了。
我心下大喜。
吃干饭的终于走了!
我把赵四水用过的被子拿去井边洗,一边洗,又觉得惆怅。
赵四水花了我那么多铜板,怎么能不告而别。
小没良心的。
我回院子里没滋没味念了一会书,有几个字不认识,好气,要是赵四水在就好了。
他走了,以后我去哪里问字。
早知道就不该救他!
我一边骂,一边去院子里推石磨。
娘在屋里大声骂:“有病啊!大晚上推磨,让不让人睡觉!”
我朝石磨狠狠一踹,踹得我脚疼。
有病,就是有病,都怪赵四水!
我看他才是有病!
这样骂着,院门嘎吱一响。
一个瘦长人影走进来,正是赵四水,他手上提着个包裹。
我欢呼一声抱着脚单腿跳过去。
“你回来啦!”
复又叉着腰骂道:“你还知道回来!”
赵四水道:“不回来,怕你骂我有病。”
可不是,就是有病!
我在心里又骂了他一阵,平复下心情,问:“你去哪了?”
“我去春风楼瞧如意了。”
啊?
有病,有病有病有病有病!!!
我气鼓鼓就要抱着腿往回跳,赵四水却朗声笑起来。
他扭着我的双臂将我转回去,又把手里的包裹塞过来,顺手在我头上揉了一把。
“我去瞧如意了,秀才眼瞎,嗯……照我看,如意还没有你一半好看。喏,你要的藕粉色纱裙,给你买回来了。”
我呆呆抱着怀里的包裹,只觉耳边轰然一响。
那是我的心跳。
4
“喜欢”的样子,有千八百种。
从前我喜欢秀才,巴不得他天天来买豆腐。
现在赵四水天天住在我们家,我又希望他不要总是出现在我面前。
原因很简单,赵四水这样的人,我把不住。
他会用剑。
他会杀人。
他的一块玉佩或许能买下一条街。
更重要的是,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我在心里面骂自己。
林小小,你真是没出息。
一条藕粉色纱裙,就把你给收买了。
我们家吃饭,两条长凳。
阿娘长得胖,她自己坐一条,我和赵四水坐一条。
从前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坐在赵四水旁边,总感觉是他是捆柴火,碰不得,一碰就烫人。
我端着碗凑到娘那边,娘擦着汗,不耐烦撵道:“去去去,别挨着我。”
那、那我去哪儿?
我偷瞄一眼赵四水,端着我的小饭碗,不情不愿坐到门槛上吃饭。
娘用筷子敲敲碗。
“林小小,你干什么跑那么远?!”
……
我磨磨蹭蹭走到赵四水旁边坐下,隔他老远,半个屁股都悬在外边。
赵四水什么也没说。
他不动声色吃完一碗饭,又不动声色站起来盛汤,“啪”一声,留下我原地摔个大马哈。
“赵四水你!你故意的!”
赵四水弯腰一把拉起我,语气里的关切满满当当。
“怎么如此不小心?哎,我都没注意到你竟然坐得那么远,你瞧瞧,都是我的错,你快坐过来些。”
如果不是他嘴角掀起个压不下去的弧度,我就信他是真关心我了。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啊!
恨他!!
我打开书,圈圈圈圈圈,赵四水坐在旁边优哉游哉地喝茶,浑身上下写满了“我在这里,快来问我”。
谁要问他!
我恶狠狠剜他一眼,合上书,跑到院子里滤豆渣去了。
家里面到处都是赵四水。
西厢房里是他,灶房里是他,院子里还是他,只有铺子里没有他。
我只好每天从早到晚都待在铺子里面。
我卖豆腐,我卖豆腐,我卖豆腐。
我一天到晚都在卖豆腐。
啊!我真是讨厌死赵四水了!!
一碗骨头汤重重撂到桌子上,掀起波浪,洒出来半碗。
赵四水疑惑地抬头看我。
“看什么看!爱吃不吃!”
“……我是哪里惹到你了吗?”
“你说呢?呸!”
“……”
王大娘家要嫁女儿,邀请我娘去吃酒。
王大娘跟我娘自小相识,又是前后脚嫁的人,两个人比了半辈子。
虽然,我不知道有什么好比的。
但是,只要是跟王大娘有关的事,我娘总是如同喝了鸡血一般地有劲。
就比如现下,我娘看我,就觉得眼睛不是眼睛嘴不是嘴。
“人家王春花都要嫁姑娘了,你看看你!
“听说他家姑爷在衙门里当差,你一天到晚路过衙门多少次,怎么没有给我领回来个当差的姑爷?!”
……
我不是,我没有。
我一天到晚都在家里面卖豆腐。
“你穿的这是什么?一点女人样没有。你去吃酒,就不能打扮打扮给娘挣挣脸面?”
我又不是新娘子,只是去吃个酒,为什么要打扮?
况且,我扎个裤脚,还不是为了方便推磨?
正这般想着,就听见娘说:“你不是新买了条裙子吗,你就穿那个去!哼,我陶冬梅生的姑娘,就是比王春花生的好看!”
“不是我买的,是赵——”
我刚开了个头,就被娘从后面推了一把。
“赶紧去给我换衣裳!”
藕粉色纱裙,果然好看。
但因为是赵四水买的,我穿在身上,哪哪都不得劲。
老娘才不管我得不得劲。
酒席上,一群大婶围着我,叽叽喳喳叽叽。老娘高谈阔论,左干一杯,右敬一杯,快活得像个老鸨。
太阳从西边落下去,我搀着喝高了的老娘,提着吃剩打包的一条鱼,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走。
“小小?”
我转回去,是张大牛。
大牛哥挠挠头,眼睛直往我身上瞄:“嘿嘿,是你和陶婶啊,我远远看着,都没敢认。小小,你今天打扮得真好看!”
看见张大牛,老娘立马不醉了,找了个借口把我推给他,一溜烟走了。
大牛哥嘿嘿两声,搓搓手。
我也嘿嘿两声,搓搓手。
“小小,你今天真好看……”
我知道,你已经说过一遍了。
大牛哥一直把我送到家门口,紧紧拽着我那半条鱼,嘿嘿来嘿嘿去,就是不说走。
“要不……进去喝口水?”
“好啊!”
大牛哥答得飞快,眼看院门就要被他推开,我突然想起,坏了!家里还藏着个赵四水呢!
我一下子蹿上前去堵在门口。
“我家——烧水的锅坏了,今天实在是不凑巧,改天、改天哈哈,我亲自送两壶开水到你家去,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容易打发走张大牛,我长舒一口气,反手推开门。
只见月光下,一个漆黑的影子静静站在门背后,唯有一角银面具揭示着他的身份。
“吓死我了!赵四水,你有病吗,站门口不出声!”
我白了他一眼就要回去睡觉,赵四水却突然反手把我按在墙上。
“你躲我,还穿我送你的衣裳,出去和张大牛逛街?”
我没见过赵四水生气,但我觉得他现在有点生气。
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
这条裙子是他买给我的不假,既然送给我,可不就是让我拿来穿的吗?况且,今天出门前,他也看到我穿这件衣裳了。再说了,我是穿出去吃酒,娘叫我穿,我才穿的。
赵四水按着我的手紧了紧,整个人几乎贴在我身上了。他沉声道:“你说话。”
我……
我十分艰难地把那条鱼提起来,凑到赵四水眼睛面前,讨好地笑笑。
“那什么,你吃鱼吗,我特意给你带回来的。”
5
一条鱼,剩下半截鱼骨头。
怎么看也和“特意带回来”不沾边。
赵四水不理我了。
我也不想理他。
吃饭,一条板凳,边上挂着两个人。
左边那个是赵四水,右边那个是我。
活像一条扁担。
娘问:“今天怎么没有骨头汤,你没去买肉吗?”
赵四水在旁边阴阳怪气:“喝什么骨头汤,喝两壶开水就好了。”
我点点头:“对,娘,你帮我烧上两壶水,我待会儿送去大牛哥家。”
赵四水猛地站起来盛饭,我猛地摔在地上。
不疼。
就是想哭。
赵四水蹲下来想拉我,我拍开他的手,忍着眼泪同娘道:“我家这条扁担不好。”
娘忙着烧水,头也没回道:“咱家哪里有扁担?”
为了不同赵四水这个讨厌鬼碰面,晚上娘来叫我吃饭,我说不吃,只在铺子里灌了自己两碗凉水。
半夜我从梦中饿醒,摸一摸饿扁的肚子,大骂一句赵四水混蛋,认命地起床去灶房找找有没有剩菜。
月亮偷藏在乌云背后,院子里伸手不见五指,唯有一星灯火让人心安。
嗯……一星灯火?
那是赵四水的屋子。
大半夜不睡觉做什么?
我蹑手蹑脚摸过去,躲在墙根下,偷偷扒着赵四水的门缝。
赵四水背对我站着,一个黑衣人跪在地上,正同赵四水说着什么。
“……主子交代的事情,属下都已经办妥……是谁?!”
黑衣人耳尖一动,足尖点地,瞬间如魅影般掠出。
我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掐住了脖子,摁倒在地上。
我紧紧抓着掐在我脖子上的那只手,艰难地望向赵四水。
“放开她!”赵四水喝道。
掐在我脖子上的那股力道消失了,我无力跌落下去,被赵四水一把接住。
那个黑衣人消失得干干净净,如同他从未出现过一般。
我窝在赵四水怀里猛烈地咳嗽起来,委屈、后怕、震惊,数种情绪一起涌上心头。
赵四水低头问:“吓到了吗?”
我点点头。
他用下巴蹭蹭我的发尖。
“不怕,没事了。”
我刚觉得赵四水是个好人,就见他把我放在床上,然后一掀衣袍,拍拍屁股走了。
我呆呆地坐在床上,只觉得难以置信。
走了?
赵四水就这么走了?
他的人刚刚差点杀掉我!
脖子上的痛还没有消掉,我看着空荡荡的房门,眨巴两下眼睛,十分不争气地哭了。
王八蛋赵四水!
白眼狼赵四水!
狗才喜欢你!喜欢狗都不喜欢你!
我抱着枕头哭得正起劲,忽听得一个声音在我头顶上响起。
“你哭什么?”
赵四水掰过我的头,把那些眼泪鼻涕用袖子擦干净:“你这肿了,我刚刚去给你煮了个鸡蛋。”
热鸡蛋滚到脖子上,烫得我一激灵。
我说:“烫。”
他说:“嗯。”
我说:“你王八蛋。”
他说:“嗯。”
我说:“你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赵四水说:“这个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你、你个王八蛋!第一次见面,你就用剑威胁我。你还故意让我摔跤,你不让我吃饭,你甚至,甚至还想杀我!”
“因为我舍不得你,还有,我没有让你不吃饭。”
我十分震惊地望着赵四水,连哭都忘记了。
赵四水仍旧滚着鸡蛋,神情冷静,如同刚刚在讨论明日买什么菜一般平常。
肚子咕噜一声,打破了这寂静。
赵四水莞尔,然后把鸡蛋在床沿轻轻一磕,开始给我剥鸡蛋。
“你最近,有不认识的字吗?拿来看看?”
“……哦。”
于是赵四水一边教我认字,一边往我嘴里送鸡蛋。
鸡蛋很噎,抽泣着吃,更噎。
我说:“赵四水,你去给我倒点水。”
他说:“开水吗?几壶?”
我大骂:“你没完了是吧!”
赵四水大笑,顺手又在我头上揉了一把。
他说:“林小小,能遇见你真好。”
6
因为一句“林小小,能遇见你真好”,我轻而易举地原谅了赵四水。
日子重归平淡,我们仍旧一起喝骨头汤,一起坐一条板凳吃饭。
可我知道赵四水大概要走了。
他的伤在肉眼可见地变好。
我帮他换药,揭下纱布,后背已经长出粉色的新肉。
有一天晚上,吃完晚饭,赵四水把嘴一抹,放下碗,说道:“我要走了。”
没有预兆,又好像早已经做好准备。
我问:“什么时候?”
“明天一早。”
赵四水站起来,十分有礼地向我娘行了一礼道:“陶婶,院子里埋的那枚玉佩作为信物,每个月可在汇通钱庄,换五十两银子。叨扰数日,在下不胜感激。”
五十两银子,我和娘一年都用不完。
而赵四水说的是,每个月五十两。
我救了赵四水一条命,换来一辈子荣华富贵。
赵四水白吃白住时,娘总是对着老树根破口大骂,现在泼天的富贵砸下来,她却不为所动。
老娘把我拉到旁边,对赵四水说:“我只要我和小小平安。”
赵四水点点头:“这是自然。”
我和赵四水并排走出灶房。
落日最后一点余晖映在天际,隔壁养的公鸡不合时宜地开始打鸣,屋子外面有孩童嬉戏,四婶在叫她家虎头回去吃饭。
这是西巷,我从出生就没有离开过的地方。
赵四水忽然侧目。
“跟我走吗?”
我出神地望着天际,一群麻雀落在屋檐上,在啄屋檐上的青苔吃。
良久,我反问赵四水:“你留下来吗?”
赵四水没说话,过会儿,轻轻拍拍我的脑袋。
我想这约摸就叫作相忘于江湖吧。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爬起来,搬了把椅子到院子里去纳凉。
天上的星星真多啊,一颗两颗三四五六七八颗。
就像赵四水,住在我家一天两天三四五六七八天。
哦,不对。
他马上要走了。
蒲扇盖在脸上,我闭上眼睛,在心里闷闷又想了一遍——赵四水,要走了。
“有病!真是有病!”
我大骂出声。
“嗯,我有病。”
睁开眼睛,赵四水半蹲在我面前。
他没戴面具,我猝不及防看见他的真容。
长眉微挑,鸦睫下缀着一粒小痣,眸中寒色皎皎,许是面具戴久了,他比旁人白上许多,融在夜色里,犹如云间月,月中仙。
但因他此时是笑着的,眉眼间的冷峭便被冲淡许多,仿佛月中仙生了情根,又被拉回陆地。
比如意好看千倍。
过了许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赵四水,你真该去春风楼挂牌。”
“行啊,初一十五,你来看我吗?”
他漫不经心答着,搬了把椅子到我旁边坐下。
“想什么呢,半夜不睡觉?”
我白他一眼:“你不也没睡?”
“小小,秀才被人打死了,你想给他申冤吗?”
我惊讶地望向赵四水——我原以为他是来同我道别的。
“自然是想的,”我自嘲地笑笑,“可打死他的是世家公子。”
赵四水道:“依律,杀人偿命,这事交给我来做。”
人命如草芥,世家大族,倚仗权势,素来在京中横行霸道。公子哥,是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无论如何也开罪不起的存在。
在赵四水那里,替秀才申冤,却只是轻描淡写一句话。
我忽然意识到坐在我身边的这个人已经不是同我一起抢骨头汤喝的赵四水了,他是月下握剑杀人的白衣裳。
我问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他忽然来了兴致,折下一截树枝,从背后圈起我的手,就在沙地上开始教。
赵四水教我写过很多字,大部分时候,他半倚在床榻上,我端个小板凳坐在他旁边,学得不好时,他就用书敲我的头。
现下月色清澈,照得沙地银亮如水,赵四水与我贴得极近。
我听见他的声音如同月光皎皎。
往后经年,我与他纠缠半生,念念不忘的便是这一日,赵四水呼吸滚烫,在我耳边轻念:
“昭,下面四点水,念『照』。小小,我的名字,叫作沈照。”
7
赵四水,哦,沈照走了。
一走就是大半年。
半年里,京城发生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个命案。
说是有位世家公子当街强占民女,凑巧,被微服私访的皇帝瞧见。
天子脚下,竟无王法,陛下震怒,当场叫人彻查。
查来查去,发现公子哥跋扈,上一回,甚至打死了人。是个秀才,一个学识过人,却屡试不中的秀才。
杀人那位公子哥,被拉到菜市口,刀决。
公子哥的父亲,户部侍郎韦霍,官降三品。
涉嫌包庇及玩忽职守的官员,通通革职查办。
此事一出,坊间百姓,无不拍手叫好。
第二件事,是件喜事。
陛下立皇二子沈照为太子,另择首辅大臣崔清泉之女崔汐瑶为太子妃,待吉日完婚。
那日我提着菜篮子站在皇榜粘贴处,看了许久。
赵四水是沈照。
沈照是太子。
赵四水是太子。
赵四水要娶老婆了。
我提着空篮子去买菜,又提着空篮子回来。
老娘正在切豆腐,提着菜刀骂:“林小小,要死啦你!”
西厢房空空荡荡,只剩下赵四水穿过的几件旧衣裳叠在床上。
我放下空篮子,拎上一壶酒,出了门。
穿过长长的街,到东头,是秀才家。
秀才家升着炊烟,门口支着个架子,上面晒满衣裳,墙角处,放着个接雨水的瓦罐。
这里已经住进新的人家。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了,拎着酒壶茫然四顾,兜兜转转,又来到春风楼。
我觉得春风楼真是很神奇的存在,天阴也好下雨也罢,这里永远歌舞升平。
原以为守门的小厮又要撵我,万万没想到,一个丫头远远看见我,就迎出来,说她家姑娘已经恭候我多时。
她家姑娘,自然就是如意了。
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不用接客,如意的装扮很是素雅,只是手臂上,戴个白袖圈。
见我神情惊异,如意杏眸低垂,解释道:“我在为他服丧。”
“是秀才吗?”
如意怅然一笑:“说起来也许你不信,我并不认识他。”
啊,那秀才不是白死了吗?
我说:“他每逢初一十五,都来看你。”
“我貌美又有才名,初一十五,来看我的人一直很多。”
呃,我没话说了。
如意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那天韦公子逼我玩色子,输一局,就脱一件衣裳,每脱一件衣裳,要从二楼丢到花厅,让大家都看见。”
这……是什么玩法,还把人当人吗?
我瞪大了眼睛,如意瞧出我的震惊,仰口咽下一杯酒,淡然道:
“不必为我生气,妓子吗,可不生来就是给人玩的。况且那天,我并没有脱成衣裳。
“我在房间里面被韦公子灌酒,勉力支撑时,有韦公子的仆人来禀,两人耳语几句,韦公子大骂晦气,摔门而走。
“第二天我才晓得,出人命了。你瞧,有个人为我死了,我连他姓甚名谁,叫什么住哪里都不知道。
“一直到那天你来找我,我才晓得,为我死的,是个秀才。”
我默然无语。
我原以为,戏子无义,婊 子无情,可没想到,原来是这么个故事。
良久,我闷下一口酒,舌头上又麻又辣。
“这个世道不好,”我说,“你想出去吗?我赎你出去。”
如意先是怔住,眸子微微一转,凝在我身上。她眨了眨眼睛,似乎觉得这件事情太荒唐。
“你……我晓得你同情我,咱们都是女人,可你不必——”
我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我穿粗布麻衣,只是个卖豆腐的,浑身上下最值钱的,可能就是脚上这双鞋。
可是赵四水每个月给五十两,我和娘都没去动过,算算半年,应该有三百两。
我打断她道:“多少银子,你说。”
“三千两。”
我深吸一口气。
如意急忙道:“我这些年已攒了一些,加上客人给的首饰,不差多少了。你不用管我,我再攒一攒就好了。”
更新于:12天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