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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如果不是那个破避孕套,让我怀了你的种,我绝对不会嫁给你

我还没满月,我妈就把我送到了我爸乡下的老家。

一岁半时我开口说话,学会的第一个词是“杂种”。

两岁时,我对着自己父母的脸说滚。

八岁那年,爸妈离婚后,我妈离家出走。

再之后,她回来过两次。

第一次回来,我十八岁,她一只眼睛快瞎了。

第二次回来,我二十八岁,大姨给我打电话,说她快不行了,让我赶紧去一趟医院。

我冷笑,“那个女人,早就跟我没关系了。”

大姨说:“你必须来,还有警察在旁边等着。”

1.

很小时候我就隐约知道,自己不是在父母的期待中来到这个世界的孩子。

在我七岁的时候,爸妈离婚的前一年,两人三天两头用最不堪的语言攻击对方。

我妈声泪俱下:“如果不是当年那个破避孕套,让我怀上了你的种,我绝对不会嫁给你!”

我爸怒极,咬牙切齿把我推在她面前,“说得好听,她绝对是你的诡计!”

“你第一次怀孕我就应该跟你分手!”

我妈气得抓到什么就往地上砸,“我是傻,第一次怀孕还不够,还要为你怀第二次!”

我爸跳脚,躲开满地碎片,“我才傻,当年你家里人再逼我都不该娶你!”

在他们的炮火声中,我被推搡到地上。

手指被烟灰缸的玻璃碎片割破了,血流了出来。

哭得再大声,也没有人看我一眼。

我其实一直都知道他们感情不好,但那次从他们嘴里才真正确定,原来作为孩子,我根本不是什么男女爱情的宝贵结晶,而只是一次避孕失败、不得不留下来的可悲产物。

2.

猝不及防。

是在生命的最初,我作为一个人给我妈的感受。

为节约钱,一只洗过了多次的破避孕套让我成为了一颗受精卵。

八个月后,赶公交路上的一颗石子绊了我妈一跤,让她早产。

那天,是腊月二十八。

那一年,农历上没有大年三十,腊月二十九就是除夕。

赶着在过年前出生,家里人都叫我年年。

小时候,姨妈打趣,我那么着急出来,一定是来要压岁钱的。

我妈鼻子哼一声,鄙夷地说,“讨债鬼而已。”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每当她那么评价我的时候,我的胸腔会憋闷到爆炸,泪水会瞬间夺眶而出。

我从小就觉得,自己很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而她觉得,无论我怎么做,都永远欠她。

因为我的一切,都不是她所期待。

我的存在,是她痛苦的根源。

所以,她的身体全方位抗议我的到来。生完我之后,她头痛,腰痛,腿痛,打喷嚏痛,咳嗽一下都痛到要炸裂。

怕身材变形,一口母乳没有喂过。

当然,她对外的说辞是,得了乳腺炎,想喂但没法喂奶。

我还没有满月,她就患上了膀胱萎缩——讽刺的是,我爸就是泌尿外科医生,竟然治了很久却治不好她的病。

自顾不暇下,他们一致商量把我扔到我爸的乡下老家。

老家重男轻女,家里还有一个堂弟。

堂弟与我年龄相仿。

虽然,我爸每个月到点就会把生活费打回老家。

但是也不妨碍堂弟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婶婶,万般不乐意地照顾我。

一开始说我是哑巴。

一岁半时,我开口说话了,学会的第一个词是“杂种”。

两岁时,我能够说比较长的句子了。我爸妈终于一起回来看了我一次,我对他们嬉皮笑脸,朝他们吐口水,“你爸、你妈都不要你,滚。”

那一次,他们终于良心发现,把我接回了他们生活的城市。

可能一个衣服破破烂烂,身上长满疮,头上流着脓,脸上到处皴裂的幼儿,还是能让身为医生的我爸,起了一点恻隐之心。

3.

关于最初的这一段人生,我其实并没有什么记忆。这是在我记事了以后,从几个姨妈的闲聊中东拼西凑出来的。

据说当年我被接回来的时候,几个姨妈都哭了。被折腾成那个样子,她们以为我快死了。

大姨破天荒训了我妈一顿,“无论如何,孩子都得自己带!”

“你带不了,我们可以给你搭把手。”

大姨一向对我妈颇有耐心,我妈长那么大从来没有被训过。她委屈地哭了,说自己身体不好带不了。

她确实身体不好,膀胱萎缩的问题两年了还没治好,三天两头跑医院。

大姨心疼她,把我接回了自己家,悉心照料。从照片来看,我两岁半时终于长成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幼童,跟半年前判若两人。

家里人都说,“年年,你真是你大姨一口一口喂大的。”

没错,相比起那个生我的女人,大姨更像是我真正的母亲。

4.

也不是完全没有快乐的回忆。

我这辈子唯一一次与爸妈一起旅行是在六岁。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出省,去的上海。当时我爸在上海进修,我妈打算去做个让她变美的手术。

一大早,我爸带我去了一个游乐场,我妈没有一起去。因为第二天她要手术,她没有心情。

我坐了小火车、旋转木马,还玩了蹦蹦床。

我们玩的项目并不多,回到我爸的宿舍时,正是午休时分。一进屋,我妈坐在床上,阴着脸,我们进屋后,我爸跟她说话,她理都不理。

我爸也有点不高兴,“又不是不让你一起去玩,我带孩子带了大半天不累吗,有必要给我脸色看?”

我妈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水,把杯子一放,“做手术那么大的事,你们竟然有心情对我不管不顾去疯玩,回来还兴高采烈,有意思吗?”

我爸不耐烦了,“手术也不是什么大手术,所有的检查也都做完了,孩子好不容易来玩一趟,总不能哪儿都不去吧。”

这话不知道戳中了我妈的哪根神经,不到一分钟她就哭得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我爸劝她不要哭,说情绪激动对明天手术没好处,哭得太多甚至可能会取消手术。

这话不说则已,一说她情绪愈发激动,她边哭边骂,哭得嘶声力竭,在她情绪到达顶点的时候,宿舍里的暖水瓶也作为攻击性武器被高高举起,然后砸碎在地。

暖水瓶碎了的镀银内胆和热水流了一地。

乌糟糟的一片狼藉里,镀银内胆银光闪闪又锋利无比,每块碎片似乎都是她对生活不满的控诉。

我妈怒气冲冲,转身出门了。

那分钟我犹豫了一下应该选谁。按道理我应该陪着我爸,毕竟是他陪着我去了游乐场。但最终心里还是对我妈的内疚占了上风。

我快步跟上她,拉着她的衣角,讨好地说,“妈妈别生气了。”

我妈停下脚步,盯着我看了良久,眼神里没有一点温度,嘴里轻轻吐出三个字,“讨债鬼。”

这句话像一支利箭,瞬间穿透了我的心脏。

我松开了拉住她的手,怔怔地留在原地,她头也不回蹬蹬蹬踩着高跟鞋径自走了。

午休时分的医生宿舍楼十分安静。

高跟鞋规律敲击地面的声音听起来铿锵又决绝,回荡在长长的走廊,渐行渐远,直到彻底听不见声音了,我才回到屋里。

我爸早已摊在床上,双手捂脸,肩膀起伏,很压抑地哭。

那天原本可以是,我童年最快乐的一天。

但我最终的记忆是,我吃力地拿着比我还高的扫帚,小心翼翼把一地的碎片扫进簸箕里。

5.

在我略微记事后,我妈就经常念叨,如果不是因为我,她根本不必忍受她操蛋的人生。

我妈在家里排行老五,她上面却只有三个姐姐。

因为与她相差一岁的姐姐,小时候得急病死了。出于一种补偿心理,家里人把原本对老四的宠爱,也一起叠加给了她。

我不懂,作为家里最小的妹妹,从考学到找工作到结婚,都被姐姐们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人生,能有多操蛋。

在大学工作的大姨通了关系,她头悬梁锥刺股补习三年脱了三层皮终于考起专科。

毕业后二姨跑断腿给她安排了事业单位的闲职,跟她同部门的全部都是官太太。

三姨四处托人给她介绍男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直到遇上我爸。

我不懂,一个在婚前婚后都几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人,人生又能有多操蛋。

在她这一辈子屈指可数下厨的日子中,她练就了一道拿手好菜,西红柿炒鸡蛋。

虽然,她只会做这一个菜,但也不妨碍她能把这个菜炒得稀溏,红色的西红柿和黄色的鸡蛋搅合成宛如糊状的东西。

像病人的呕吐物。

而我能够偶尔吃到她亲手下厨做的食物,已经是莫大的荣幸。

她跟我强调过多次,这道菜特别有营养。

能吃到这道菜,我其实很满足。

因为在我还不会下厨给自己做吃的童年,最常吃的食物是,方便面。

自己泡。

有时还要顺带给她泡一碗。

现在我回想起,年幼的我双手提着沉重的热水瓶,艰难地把开水倒进碗里的种种瞬间。

心里还会隐隐觉得后怕。

我没有被烫到毁容,已然是上天的眷顾。

我妈从小到大都是团宠。

家里但凡聚餐,我妈是那个可以从头吃到尾,连饭都不用盛的人。

是那个只有一个鸡腿一定会留给她的人。

爸妈还没有离婚的日子,当我爸不做饭的时候,我妈可以做到带着我在姨妈家轮流转悠,吃东家,喝西家,下下馆子又一家,混完一周又一周。

其实我也理解她,不够高的学历、没有太多上升空间的工作,情路坎坷的恋爱经历,以及“精益求精”的厨艺,她的人生实在太艰难,太操蛋了。

6.

我爸在我面前吐槽过无数次,“全世界都以为我跟你妈离婚,是因为我们家重男轻女,你妈没有给我生儿子。”

“但实际上,我跟你妈离婚,是因为我真的太累了。”

某种程度上,我真的理解他。他下了手术值完班回家,还得给我妈做饭洗衣,是挺辛苦的。

但是,他这番话的真实程度也值得商榷。

我忘不了他现在的老婆,也就是他当时的情人,他们科的护士来找我妈示威的时候,骄傲地挺着大肚子,手里甩着B超单,叫嚣自己怀的是儿子,让我妈这个不作为的黄脸婆赶紧退位,有多远滚多远的场景。

真的,我怎么可能忘记一口一个称呼我为赔钱货的女人呢。

不过,我爸现在的老婆当年有一点说错了,我妈再懒再糟糕再不堪,她还真不是黄脸婆。

当年,她的脸白着呢,水灵灵的。

她一个人出门,别人都以为她是小姑娘。

她带着我出门,别人还是以为她没结婚,我是她的侄女。

7.

小三上门逼宫,我妈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她坚决要离。

三个姨妈轮番来到家里商量对策。在一次家庭会议后,她们支持了她的决定。

何况这事儿也没什么太多选择的余地。

我爸完全没有挽留的意思。我妈与他的这段婚姻,没有让他得到任何应有的滋养,他早就计划着跑路了。

两方都不想过了,离婚就很快。

过错方是我爸,房子留给我妈住、存款也留给了她,我爸干脆地收拾了一个旅行箱就离开了家。

我还是愿意把那个地方称之为家,毕竟那是我和爸妈短暂生活过的地方。

虽然那个地方因为很少开火而缺乏接地气的生活气息,也因为夫妇经常吵架到深更半夜而显得有点鸡飞狗跳,但我仍然愿意把那里,称之为家。

法院把我判给了我爸。

协商一致的结果是,我妈先暂时管我一阵,我爸安置好他的新家了就接我过去。

对,你没有看错,虽然我爸净身出户,但我妈仍然不愿意要我这个累赘。

随后,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辞职。

她并没有跟她的姐姐们商量。

因为这一次,她决定她要为了自己而活。

他们离婚那年,我读小学二年级。

我妈因为离婚,精神打击巨大,向单位请了长病假。

假条当然又是某个姨妈搞定的,她怎么可能操心这么俗的事情。

离婚后,跟我共同生活的那一小段时间,她一直在颓丧。有天还去庙里找人问了卦,问她为什么情路坎坷、人生不顺。结果回来后,她却神经质地盯着我,嘴里念叨着怪不得怪不得。

我被她盯得发毛,问她怎么了。

hBn11">她长长地叹息:“算命的算出来,我跟你,跟你爸,按西藏密教二十八星宿来算,都是安坏关系。”

“你跟你爸,都是我的坏,懂什么意思吗?”

我摇摇头,真没听懂。

她仇恨的眼神看着我,“你们就是来破坏我的,我这辈子,就是来跟你们父女俩还债的。嚯,我能过好么?”

“我骂你讨债鬼,还真没骂错。”

又一次被她骂讨债鬼,我难过归难过,但更多只当她发神经,没有多想。在我看来,我都被判给我爸了,她愿意重新开始,分分钟都可以啊。

她离家出走,我有点意外。

那个早晨,她兴致高昂地给我做了早餐,西红柿蛋炒饭。

受她的情绪感染,我也兴致昂扬地吃了个精光。

她眼神充满憧憬地目送我穿鞋、背书包、出门。

我以为她终于支棱起来了。

没想到她是去追寻自我了。

如果她当时留下了一张纸条,我估计应该类似于“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之类的吧。

但是,她什么都没留下。

她离家出走的时候,把银行卡里的钱全部都取出来了。

房子是我爸单位分配的,只有居住权没有产权,她拿不走。不然,就凭她的实力,她能不声不响地把房子整个抵押掉。

她走的那天中午,我在大姨家吃的饭。中饭的时候,我的太阳穴就突突地跳。

自上学以来,我的中午饭就轮番在各姨妈家解决。

她离婚后更甚。

“小妹太苦,能帮一点是一点。”大姨总那么说。

大姨太疼她了。

长姐如母。大姨大她十几岁,有点把她当成了半个女儿在养。大姨家的女儿大表姐曾经跟我吐槽过,“我妈对你妈太关心,有时候我觉得她是在跟我抢妈。”

这话听了只能让人惭愧,因为是事实。

忘不了那天下午放学,我回到空荡荡的家时,心里涌起的那种强烈预感。

或许真的有母女连心这回事,当时我就知道,她真的走了,真的彻底不要我了。

我没开灯,静悄悄地在房子里坐了两个小时。那天是初冬,我放学回到家的时候,天刚刚擦黑,等到我终于确定她真的不会回来以后,天已经黑透。在黑得让人看不见前方来路的夜色中,我机械地拖着步子,又一次走到了大姨家,抬起沉重的手臂,敲响了她家的门。

至始至终,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痛也是有阈值的。

“没有杀死你的东西,都会让你更强大”这句话,也是真的。

多年以后,当初恋男友与我分手时,他还担心我挺不过来。

怎么会呢。恋爱那么一点点痛,与那天晚上的痛相比,算什么呢。

8.

这件事情具体怎么解决的我记不清了。

好像是,姨妈她们报了警,还通知了我爸。

我爸来了后,沉默半晌,最终提议道,虽然法院把我判给他,但……要不他出生活费,我还是轮流在几个姨妈家生活。理由是他老婆临盆了,医院的工作太忙,实在分身乏力,怕照顾不好我。

说得可真冠冕堂皇。

不知道其他人作何感受,我反正听出了他的无耻。

自己的女儿不养,要别人养,还能那么理直气壮?

而我作为这俩人激情冲动结合下的产物,又能有什么选择。

9.

姨妈们怕我去新家遭到后妈虐待,大姨拍板同意了我爸的提议。

具体实施的时候,我在大姨家待的时间最长。大表姐已经去读大学了,正好有一个房间我可以住。

对大姨,我感激涕零。

如果没有她出头收留我,我怕是要流落街头。

从那天起,在我心里,大姨才是我真正的妈妈。

那个女人,只是我生物学上的妈妈。我只是经由她的身体,来到这个世界而已。

虽然除了在大姨家,我都需要跟表姐妹们分享一个房间,也会被姨妈们安排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但寄人篱下的日子却没有那么难熬。毕竟一个连父母都不想要的孩子,有人愿意收留并且善待,已经是莫大的恩惠。

我的嘴也忽然间变甜了。没有人教我,我自发地把几个姨妈的名字中取最后一个字,后面加上妈妈来称呼;几个姨父则取姓氏,后面加上爸爸来称呼。

其实也不仅仅出于求生欲望,也有部分是发自真心。姨妈姨父们虽然没有生我,却实实在在地养育了我。

所有人都夸我懂事。

其实,如果一个人可以不懂事,又有谁愿意懂事呢?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半醒半梦之间,偶尔我也会追问自己,如果提前知道,迎接我的家庭将是那么一对不负责任的男女,我还会义无反顾地来到这个世界吗?

他们在生我之前,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意愿呢?

10.

从我十岁,到十八岁,我妈没有回过家一次。

姨妈们说起她,埋怨少,更多的是担心。

觉得她单纯,害怕她在外面受苦、被骗,遭遇不测。

去警察局报了失踪。唯一一次查到她的行踪,是在离家出走的第二年,她去了缅甸。

再之后,杳无音讯。

不敢想,她靠什么为生,甚至不知道,她是死是活。

这些年里,我爸也没闲着。

他当年让科室的护士未婚先孕,在医院闹得沸沸扬扬。紧接着离婚,加上净身出户,之前多年的打拼烟消云散。善解人意的护士情人变成老婆加孩子妈以后,对他也百般挑剔起来。

我爸的原生家庭负担也很重。

他的弟弟和妹妹,也就是我的叔叔和姑姑,都没有考上大学。

叔叔在外地一家饭店帮厨养家,叔叔的媳妇,就是我小时候天天骂我是杂种的婶婶在家带着一窝孩子,怨气冲天,据说一不开心就跟爷爷奶奶撕逼。

姑姑十八岁去工厂里打工,遇到个男人,号称有一大笔钱,在老家修了一栋三层楼的房子。等姑姑嫁过去才知道,原来那些钱是男人在赌桌上赢来的。

姑姑结婚没两年,男人又把那栋房子整个地输了出去。

钱这东西很奇怪,来得太快容易,没有福报的话,往往留不住,很容易莫名其妙挥霍掉。

不成器的弟弟妹妹,需要养老的年迈父母。家里家外一团乱麻,我爸急需挣钱来解决他的中年人生困局,同时也需要离开这座城市,来重新对命运洗牌。

省城的一家医院适时地向他抛来了橄榄枝。

我爸索性借此机会带着老婆孩子一起跑了。

忘了说,他的第二任妻子确实给他生了个儿子,也算如愿以偿。

我爸这一辞职,原来医院分配的房子给他补了钱也就收回去了。

几个姨妈气愤填膺,觉得我爸一点也没有为我考虑。她们认为,那套小房子哪怕我不住,就放在那里,等我以后大学毕业了,无论回不回老家工作,都有个落脚的地方。

我爸怎么会为了那么一点钱就把房子退还给单位呢?

大姨沉默不语。

二姨评价,“还是眼皮子太浅。”

三姨骂,“肯定是那狐狸精撺掇的。”

我面无表情,心里甚至没有任何波澜。在他决定不想养我把我推出去的那一天起我就明白了,这样的人怎么能够指望为我的将来作打算?

有句话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这句话其实非常对,但前提条件是,父母得爱孩子。

但我的父母,很明显不爱我这个孩子。

11.

我爸去了新医院后,还是缺钱。他便与医院附近的某家药店勾结着吃卖药的回扣,好几个病人花了十万块钱,吃了他开的某种药,病情没有任何起色。这事情捅到了医院,发现那家药店的药品价格远高于市场价格。

有了这样实锤的有伤医德的事情,可以预见我爸在新单位的江湖地位。

而这件事情对我的直接影响是,他有了明确的借口说他没钱,连之前允诺给我的生活费都一分不出了。

这种情况持续了两三年,直到他终于下定决心跳槽到了一家私立的男科医院才得以改善。

之后,每月的生活费倒是如约而至,不过真的不能去细想,这钱的来路到底是正、还是不正。

12.

当我妈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更多的感觉是惊吓而不是惊喜。

那是我高三第一个学期,开学没多久,中午放学回家。

见到她的时候,她上身穿着一件淡粉色皮衣,下身穿着紧身的牛仔裤,脸上顶着一副夸张的蛤蟆镜,一副精明能干的样子,唾沫横飞地说着她这些年的见闻。

在她口中,动辄几百上千万的大生意,谈笑间她就跟对方签了。

动辄这笔货赚不到钱,她说亏了就亏了,生意有亏有赚,下次再来怕什么。

她庆幸自己当年的辞职。

激情冲天。

豪情万丈。

试图凹出大气成功的女企业家形象。

我朝大姨翻白眼。

大姨朝我拱拱手,她怕一句话说重了她的小妹又跑了。

其实我一开始都没认出是她,以为是从哪里来的骗子,正想冷脸让这人快点滚,别污了人眼睛和耳朵。

谁知大姨招呼我过去,“连自己妈妈都认不出来了吗?”

我吓了一跳。

再仔细看,不是她,还能是谁?

我没好气,对着大姨说:“这人是谁我根本不认识。说到妈,我之前的妈早在十年前就死了,我现在的妈和将来的妈都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您。”

我这话一说,她如坐针毡,扭着身子,低头把玩自己皮衣拉链上的穗子,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大姨却瞪了我一眼,“年年,怎么说话的呢?”

我紧紧闭着嘴唇不说话了,大姨平日对我太好了,我不想与她起冲突。

见我不服软,大姨真有点生气了,她一字一顿地说:“年年,她是生你的,妈妈!”

大姨拉长了调子,“是你亲妈——”

13.

我叹口气,如果能选的话,我能不由这个花枝招展不靠谱的女人的子宫里出来看这大千世界么?

大姨走过去,拉着我的手,把我按在她旁边坐下,“等会儿吃饭你就坐你妈旁边。”

距离很近,我不得不观察她来。

漂亮还是漂亮。

时尚也算时尚。

看来这些年她并不怎么缺钱,应该过得还行。

但是,等等——为什么在屋里她还带着那副夸张的蛤蟆镜?

我忍不住开口嘲讽:“大白天的,房间里没太阳,戴着墨镜干吗?”

她咯咯咯夸张又做作地笑了,两手像螃蟹一样,钳住我的两只胳膊,“我说呢,还是自己生的孩子疼我。”

我反感地甩开她的两只手。

她也不以为意,小声地吸了一下鼻子,把墨镜取了下来。

我眼睛也不眨地盯着她,想看看她到底要作什么幺蛾子。

那一瞬间,顿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但我还没琢磨出什么不对劲,不知不觉间她整个脑袋就已经靠在了我的身上,放生悲哭起来。

“我最爱的姐——”

“我最疼的儿——”

“你们不知道,我命苦啊!说是在外面赚了一些钱,但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钱就像长了翅膀的鸟一样,在兜里还没搁热就飞走了。”

我可真佩服我妈。

她这辈子最大的一个本事是,只要她想哭,转瞬间她的眼泪就能像珍珠一般从脸庞滚落下去。

一秒进入该有的情绪,比专业演员还要专业。

她一边哭着,一边不忘死拽住我,“真的,这钱说飞就飞了,不是我自己经历可真不敢相信。”

总结,“就运气不好。”

还长吁短叹,“然后吧,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从来都是这样的观点,钱也不是多大回事。钱没有了,可以再赚,可我现在……”

像是说书似的,她停下了嘴,把悬念放那儿,想让我们问,后来呢。

对她我早已心如死灰,她回来掀起的这番搅动,只是让沉在心里的灰扬了扬,又快速沉淀下去。

我懒得配合她演戏,掰开她的手就想起身走人。

她急了,很快地把后面的台词说了出来,还不忘带着哭腔,

“年年的亲爸可害死我了!”

“当年非要逼着我去上海做那个眼睛手术,结果我现在有一只眼睛快看不见了!”

“姐,我要真瞎了可怎么办啊?”

我心想,这女人又在说什么谎话,还不惜带着大墨镜来圆谎。

大姨的神情却严肃起来,立马让她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14.

她嘴里劈里啪啦倒豆子似的吐出了一大串医学名词。

她说她患了中心性渗出性脉络膜视网膜病变,简称:中渗。

据说已经做了初步检查,当年她去上海,为了变漂亮做的近视眼手术,出现后遗症了。

“姐,你真得管我,不然我真的要瞎了。”

“那现在怎么治疗,做手术吗?”大姨问。

她答得倒很快,“那倒是不用。我更需要的,是有人能够陪我去治。”

可能很多年前我就当她已经死了吧,所以基本没什么同情心,嘲讽脱口而出,“像你这么有魅力的女人,还找不到人陪着去治病?”

她委屈地嘟起了嘴,“你爸不是又娶了老婆了么,我一个良家妇女我找谁陪?”

我呵呵了,“你不是在外面吃得那么开吗,一个朋友都找不到?”

大姨斥我,“不能那么跟妈妈说话,回房间去。”

她这次好像真的没撒谎。

她真的生了病,也真的需要人陪同。

据说针对这种眼病在某个医院有一种特效针可以治疗,需要每隔一个月打一针,接连着打三针。

一针一万块钱。

虽然我从来都不相信她挣了什么成百上千万的故事,但是我真没想到这三万块她竟然死乞白赖地想让我爸出。

因为那种手术当时只在上海的大医院能做,她觉得如果不是我爸当年在上海进修,她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去做那个近视眼手术。

所以这钱该我爸出。

……

我真的很想问她,混在外面那么多年,银行卡里三万块钱都没有?

当年她把家里的钱全部卷走,都花在哪儿了?

我爸虽然去了那个私立医院后不差钱,但也不想当冤大头,何况还有他现在的老婆管着。

可想而知,隔着手机,又是一番惊天动地的争吵。

他肯定说了我也想说的话,“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那段时间,我妈在大姨家总念叨着男人都是无情无义的东西这种话。

最后,这钱还是三个姨妈一人出了一万解决的。

大姨又放下一切陪着她跋山涉水去到那个传说中的医院。

其实我早就预料到了是这样的情形,我妈一回来,她就是家里的中心。

大姨也有点变了个样,不再关心我的学习情况。

姨父工作忙,大姨陪我妈去看病后,我放学后就在外面吃饭。每天晚自习前的晚饭时间,是一个高三学生难得的放松时间,对我来说却是大姨跟我的电话时间,主要内容是通报我妈的眼睛情况。

我真的很想说,我一点也不关心她怎么样,只想好好复习准备高考。

但我知道不能这么说,一说就是天崩地裂,一说就是地动山摇。

高三第一个学期的期末考试结束后,我妈治疗回来了。

15.

眼睛没有完全好,仍然需要带着墨镜。

不过据她本人反馈,平常看东西没问题。

“但是可不能累着眼睛,尤其不能看书。”她强调。

得,本来二姨还想着给她介绍个文员的工作,这么一说也就算了。

大姨叹气,“活着吧,活着就好。”

我冷笑,我妈的话总是值得商榷的。毕竟她盯着手机的时候,眼睛可不累。

这次回来后,我妈竟有了点浪子回头的趋势。

她说,这么多年几个姨妈照顾我太辛苦了,也麻烦了她们太久,无论如何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她打算自己承担起母亲的责任,在学校附近租一个小房子,每天给我做三顿饭。

我一听就头皮发麻,马上想起来那道充满了童年回忆的西红柿炒鸡蛋。

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我现在会做很多菜了,不只那道西红柿炒鸡蛋。”

她承诺,“高三学生需要营养,妈妈一定让你的饮食多样化。”

还真说干就干,她三天就找好了房子,然后让我把行李收了出来。

来接我的时候,她身边站着一个看上去五十岁上下的秃顶男人,殷勤地跟姨父姨妈打着招呼。

她让我叫他贺叔叔,据说是找房子的时候认识的。

后来才知道,那套房子是贺叔叔的爸爸留下来的,而贺叔叔,从小到大都没搬离过那套房。

贺叔叔就没结过婚。

她附在我耳边,得意地悄声告诉我,房子是免费租的,“不要钱,别担心。”

从贺叔叔看我妈的眼神里,是个人都能推断出来,我妈对于他,就是天仙一般的存在。

她怎么顺利租到房子的,就很清晰明白了。

之前承诺的饮食多样化,也做到了。

一日三餐,都由贺叔叔负责。贺叔叔的厨艺,委实不错。

贺叔叔除了当房东,本职在银行工作。他是真喜欢我妈,在一起后俩人每天手挽手去公园散步,交往不到一个礼拜,就送了我妈一张二十万的银行卡,让她想买啥买啥。

她领着贺叔叔去拜见了姨父姨妈们,说如果顺利的话,明年他们就结婚。年前大家就一起吃了一次团圆饭,大有点稳定下来的架势。

这次回来后,所有人都以为她收心了。

谁也没想到,到了快过年的时候,她又一声不吭地离家出走了。

仍然,一张字条、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与第一次离家出走一样,卷走了银行卡里所有的钱。

只不过这一次,她卷走的是贺叔叔的。

仔细算下来,这一次,我跟我妈共同生活了将近一个月。她离家出走后,我也就搬回了大姨家。

她离家出走那天,正是腊月二十八,我的生日。

原本计划的我的生日聚会,也取消了。我主动跟大姨提议取消的,“妈妈又走了,今年不想庆祝生日了,只想一个人静静。”

那天一早,天空就飘着鹅毛大雪。雪下了半天,下午停了。到了晚上,地面的雪被来来往往的人们踏实、踩脏,泥水和雪水混合在一起,路面上全是坑坑洼洼的黑脚印。

几个姨妈在商量,每人出点钱把那二十万尽快还给贺叔叔。

三姨叹气:“不能欺负老实人。”

16.

这次我妈离家出走,所有人都不报希望了。

她也不负众望,一次没跟家里任何人联系过。

我觉得一身轻松。

没有她的那十年,说实话我过得还不错。反正有姨妈们管我,她离不离开,对我也没有太大的影响。

那年我参加高考,填的计算机专业。因为听说,学得好的话,挣钱快。

我欠姨妈们太多了,想早点自立。

世界上的大多数事情,也确实是一分耕耘一份收获。大学四年,我年年拿奖学金。大三暑假,我去一家外资企业实习,实习赚的钱,就已经够交学费和生活费了。

大学毕业后我直接进了一家大厂,当程序员。工作上我很拼,晚上加班可以在公司卷铺盖的那种拼,过了两年就开始当小组长,我二十八岁的时候,已经成为了部门经理。

没怎么好好谈恋爱。

大学时代,学校的男生来追我,都用的同一个借口,借作业借笔记,然后借口请我吃饭。来来回回这么几次,我接受了一个广东男生的追求。

初恋,以他去国外留学而告终。

他本来不想跟我分手,他说我们这个专业出国容易,我花两年时间把该考的试考了一样能出去。

他愿意等我。

我想想还是算了,太麻烦。

工作以后,公司不允许内部恋爱,公司认识的HR大姐给我介绍了一个别的公司的男生。为了省房租,胡乱恋爱同居了几年,小心地避免怀孕,当我的薪水涨了一大截的时候,干脆利落地把他给踹了。

再之后,没有再恋爱。

也不是没有男人跟我示好,若干年来,机会也是有的,就纯粹觉得,没必要浪费时间和精力。

大学毕业以后,我爸没有再给过我一分钱。

都说爸爸是女孩一辈子最爱自己的男人。这话对于我来说,听听也就罢了,毕竟我爸就这鸟样,对于男人这个物种,我不抱任何期望。

与其搞男人,我更乐意搞钱。

这十年,坦白说,我基本没怎么想她。

就一次。得知我一个女同事结婚十年,做试管八次终于有了女儿,一次路上偶然遇到她抱着女儿,一副疼爱得不行的样子,触动了我那么一下下。

我当时有点感慨,是不是人都只会珍惜来之不易的人或事?太容易来的孩子,父母不爱是理所当然的,对吗?

17.

进了腊月,一晃又快过年了。

南方这座海滨城市,有着巨大的潜力,和无数的工作机会。

这一年,又是充实的一年。几个项目都顺利地在年前收了尾,最终的数字很好看,可以预见丰厚的年终奖,作为我又一年辛苦工作、带领团队的回报。

又有猎头来撩我了。

我其实没打算离开现在的公司,但是我确实想知道,现在自己在市场上能被卖多少钱。

人生就是一场接一场的交易。

嘴上再清高的人,内心里,也想把自己卖个好价钱。

电话来了。

不是期待的猎头,而是有一段时间没联系的大姨。

大姨说,我妈现在在市医院的ICU,已经照了CT,脑出血,全身多处骨折,其中一根肋骨被打断,直接插进了肺部,随时都有可能走。

是的,那个生我的女人,她又一次回来了。

这次,她快死了。

18.

我妈是被她一个“朋友”送进医院的。

给医院交了一笔押金,用我妈的手机给大姨打了电话,还没等大姨她们赶到医院,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这座海滨城市,虽然没有老家冷,但毕竟是冬天,路上行人几乎都穿着薄羽绒,缩着脖子往前赶。

我的心跟窗外的天气一样的冷,“公司还没放假呢,我没空。”

大姨恳求,“年年,跟公司请个假回来吧,估计也就是最后一眼了。”

我冷笑,“那个女人,早就跟我没关系了。”

大姨说:“你必须来,还有警察在旁边等着。”

我真不想管。

早在二十年前,心理上我就与她割裂了关系。

但是,给我打电话的是拉扯我长大的大姨。

我这辈子真正的妈。

我不可能,不听她的话。

跟公司领导说明了一下情况,电子请假条很快就批了。

还没下班,我就坐上了回老家的飞机。

憋闷的机舱里,我又一次满心灰暗与沉重。说实话,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无力的感觉了。

她果然是她,总是能做到出其不意的出现,一声不吭的消失。

下了飞机,直接奔医院。

ICU一天一万,我出了八天的费用。

毕竟,她再不济,也养过我八年。

我用八天,还她八年。

可能在她心中,远远不够。但我也只能,还那么多了。

毕竟医生说,她基本没可能醒来。即使醒来,也不可能自理。

几个姨妈救了她一辈子,也不想再救了。即使她们愿意救,我也会阻止。

毕竟这一次,我不是小孩了。

听三姨说,在我来之前,我爸来看了一眼,留下了两千块钱,坐不到五分钟,走了。

其实我觉得他做得挺仁至义尽的。他与我妈的婚姻,除了有我这个产物,并没有享受到大多数男人在婚姻中享受到的红利。他还能来看一眼,也算念着旧情了。

我妈所有的亲人一致决定,放弃治疗。

按医院规定,由直系亲属签字。

讽刺的事情发生了,医生不同意我签字。理由是她消失太多年了,身份证也没有,而且送她来医院的“朋友”再也没出现过,不能证明我是她的女儿。

我站在ICU的走廊外,对着外面阴沉沉的天,无声地笑出了眼泪。

我一辈子不想当她的女儿,没想到老天爷最终还是听到我的声音了啊。

只是不是以我期待的方式。

我擦干眼泪,换上防护服和鞋套,在ICU里最后看她一次。

她躺在那里,浑身插满了管子,呼吸沉重,像一头奄奄一息的动物。

过去的一幕幕在我眼前浮现,耳边响起刚才警察建议我去做亲子鉴定的声音,在ICU昏暗的灯光里,我看了那千百次与我相仿的眉目。我们觉得痛苦时,眉间的褶皱都一样的形状。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不用做亲子鉴定我也知道,我确实是这个女人生的。

我陪了她好一会儿。

走出ICU,我心情平静地对医生说,“既然你们不能确定她是我妈,ICU的费用我就不打算交了。”

亲子鉴定,自然没有做。

像她这样的人,还指望着有什么遗产留给我么?

莫名奇妙的债务留给我,才是她的风格。

她被转到了普通病房后,又挨了好几天,终于咽气了。

19.

医院最后决定还是由我们来处理她的身后事。

她的归来事发突然,几个姨妈选墓地、选遗照都很是头疼了一番。

好在,在大家的齐心协力下,这些关于葬礼的杂事在出殡前都解决了。

大姨感叹,她虽然命苦,但也算有人给她办事,也一直都有人挂念。就连多年前免费租给她房子的贺叔叔,听闻她去世的消息,也来了一趟殡仪馆,给她上了一炷香。

出殡那天,又是大年二十八,又是我的生日。

我二十八岁的生日。

头晚,天空就飘起了鹅毛大雪,雪花漫天飞舞,撕扯着,裹卷着,和狂风呼啸在一起怒吼着,你争我夺般地来到这个世界。

下了整整一夜,雪都没有停。

我一夜没睡,每隔半个小时去给长明灯里添上烛油。我已经决定了,无论怎么,都要好好送她最后一程。

到了清晨,仰头看着漫天的雪花,我忽然想起了过去的一件事。

或者说,那件事从来就没有从我的记忆中褪色。

我十八岁生日的头一天,腊月二十七,我正在做着高考模拟题,她一脸讨好地蹭过来,抚摸着我的头发跟我搭话。

“年年,那么多年妈妈也没有给你庆祝过生日。明天就是你生日了,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告诉妈妈可以吗,妈妈一定尽量满足你。”

我想了一会儿,放下手中的笔,“只怕你能满足却不愿意满足。”

她坚持说她如果能满足就一定会满足。

于是我笑容可掬地看着她,“我最想要的生日礼物,就是你消失。”

一开始她还以为我在开玩笑。

后面为了证明我是认真的,我只好把从小到大她对不起我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全部拿出来甩她脸上,最后不忘调侃,“小时候你不是一直骂我是讨债鬼么?怎么,良心忽然发现想还债了?”

她垂死挣扎,尬尴地扯着嘴笑,“儿女无债不来,我愿意认这个债。”

我正色道,“可我不想认,你认认真真养过我么?你根本就不算我妈。”

我坚决的态度让她慌了。

她哭着求我,说她在外面的那个男人家暴她,她的眼睛之所以病变跟受到过暴力刺激有很大关系。她说那个男人还逼着她做各种她不愿意做的事,我想象不出来的各种坏事。她说她是真的不能回去,从此她真的愿意为我做一切,只求我别赶走她。

我还是冷笑,“你那么有魅力,换一个男人靠着不就好了?”

她拼命摇头,哭泣,辩驳,恳求,我们僵持很久。

最后我乏了,一字一顿地告诉她,“如果你不滚,我滚你信不信。”

她咬着嘴唇,沉默不语。

第二天我生日,她真的走了。

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把贺叔叔卡里的钱全部取走了贺叔叔也没发觉,从此,她真的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我承认,她这辈子,总算为我着想了一次。

我其实相信那次她回来,是真的打算洗心革面,重新开始做人。只不过,对于我来说,实在太晚了。

在我的生命中,她缺席了太多次,不靠谱了太多次,作为一个母亲,她负了我太多次。我是真的,直觉上的害怕,她的一番好意也好,满腔热情也罢,最终会给我带来厄运。当时我很快就要读大学了,我冒不起那个风险。为了我的将来,她只能走,她必须滚。

我如果要幸福,她必须,彻彻底底地离开我的世界。

“起、喽!”送葬的人员大声吆喝,打断了我漫无边际的思绪。

跪在雪地里作为“孝女”的我,缓慢起身。我头上扎着白头巾,走在送殡队伍的最前面,小心翼翼地捧着骨灰盒,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墓园高处的墓地走去。

我们家是整个殡仪馆,最早出殡的一家。

前方的雪地,没有被人踩过,还是白茫茫的一片处女地。地上的雪很厚,靴子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我走得很稳,心里默念着:

妈,这一世,我们是母女,不知是你欠了我,还是我欠了你。

如今,情已灭,缘已尽,债已了。

下一世,我们永不相见。

更新于:9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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