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军伢子要讨老婆啦！”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不出半天的时间，就传遍杨村的每一个角落。为什么一个年轻男人娶个老婆能引起这么大的轰动，那是因为他家实在是太穷了，并且还拖着个长年瘫痪在床的老娘。

村里的人一提起军伢子，都会半带怜惜半带辛灾乐祸的语气说：“军伢子，怕是要打一辈子单身啰”。

军伢子，大名叫杨军，他爹因为常年在采石场工作，得了矽肺病，在他五岁不到的时就走了，那时候也没职业病这种说法，也不知去找采石场要赔偿，扔下孤儿寡母，没留一分钱。

杨军她娘是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吃谷咽糠的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大。杨军二十六岁那年，老人因为冬天路上结冰滑得摔了跤，腰椎刚好梗在一块大石头上，断了。

因为家里穷，也没钱到大医院去医治，就用农村的土法子缓解了下，从此就一直躺在床上没法站起来。

要说杨军家穷成什么样，你能想到的描述贫穷的词语都能套上去，什么家徒四壁、一贫如洗 、一穷二白这些词绝对是一套一个准，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杨军和老娘住的房子，还是他爹留下的那两间土坯房，已经倾斜成45度角了，不知用了多少根棍子撑住才勉强维持着没倒。

一到刮大风的日子，杨军根本不敢睡实了，只怕半夜房子被吹塌了，哪天自已和老娘就冤死在这土坯屋里了。

刮风的夜晚是不敢睡，下雨的夜晚是不能睡。一到下雨天，外面下大雨，屋里就下小雨，唯一一个不漏雨的角落给了老娘当安身之所。一到下雨天，杨军把自已几块木板架成的床盖上一块大塑料膜，抱着污黑的看不清颜色的被子爬到老娘床上去将就一夜。

在凤凰的记忆中，杨军那两间土坯屋，阳光从来都好象没照进去过一样，黑洞洞的象张猛兽的嘴，隐约有狰狞之象。

那时已到了八十年代，穷成这个样子家庭的还真是不多见，所以，那个人家的闺女愿意嫁过来？

眼看杨军快过三十了，一辈子光棍的命运已经定了一半，这突然听得他要娶老婆了，咋能不在村里引起轰动了。

2.

莲花嫁过来的时候，排场还不如一个稍殷实人家给孩子过个平常生日，要不是黑不溜秋的门上贴的喜字，任谁也看不出这是新娘子过门的喜庆日子。

但是这么寒酸的婚礼，还是挡不住村里看热闹的人群，因为大家心里都有一个疑问要去求证，什么样的姑娘愿意嫁杨军这样的穷光蛋。

那天的莲花确实让所有去看热闹求证的人都惊了一跳。莲花就那样静静的坐在土坏屋的中间，见到村里的人，慌忙起身相迎。

凤凰也跟着母亲去看热闹了。她清晰的记得，那天的莲花，穿着一件水红的的确良衬衫，乌黑顺直的长发用一根粗糙的绸带高高束了起来，系了个蝴蝶节。她就那样安静的站在人群中央，噙着柔柔的笑，就象一朵纯纯的红莲。

人群中，莲花也看到了凤凰，璀然一笑。就这如春风的一笑，在凤凰十一岁的心里，投下了喜欢的种子。

凤凰说，后来她见过的美女也不少，可再也没见过象莲花那样干净的几乎透明的女子。尤其是那又大眼，清澈的能照出人影，看人的时候，又长又密的睫毛颤巍巍的就象蝴蝶的双翼。

有几丝头发拂了下来，凤凰看到莲花一低头轻轻的捋了上去，再抬头时又是满脸娴静羞涩的笑。凤凰打心眼里喜欢上了这个纯净如莲的女子。

看热闹的人里有个叫国生的男人粗声粗气的说道：“军伢子这个狗日的踩到狗屎了吧，讨了个这么漂亮的老婆！”一句话说出了众人的心里话并逗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村里有些爱说话的妇女们上前拉着莲花的手问开了起来，可无论大家怎么问，莲花就是一声不吭，只管笑。

这时杨军走了过来，瓮声瓮气的说道：“你们别问了，她的个哑巴。”众人才恍然大悟，透出一股子明白，都在心里道：“原来是个哑巴，难怪会嫁给军伢子这个穷光蛋”。

尤其是那些怀里揣着干醋的老少爷们心里才稍微平衡了些，已娶了老婆人会想自已的老婆虽然没莲花漂亮，但至少是个正常人；没娶老婆的心想原来是个哑巴，我宁愿讨个丑一点的但也要是个正常人，万一这哑病是娘肚子里带来的，传给下一代可咋好。

可凤凰觉得，即使莲花是个哑女，这杨军、这土坯屋也配不上她的美好纯良。凤凰心想莲花的父母倒真是个心大的人，女儿结婚都不来露个面，只派了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哥哥来送亲，这么个妙人儿，怎么就舍得送到杨军家来受穷挨饿？

后面，凤凰隐约从大人的嘴里听到一些端倪，大约知道了莲花嫁过来的原委。

莲花家是邻县一个村的，刚生下来的第二天，爹开拖拉机翻下了悬崖，找到后昏睡了半个月就再也没醒转来了。

村里人都在说莲花爹是莲花克死的，正因为这一点，莲花娘从来就没给这个女儿有过好脸色。幸得莲花娘能干，还有一门裁剪衣服的好手艺，拖着两个儿女没再改嫁倒也不至于太过于拮据。

莲花落地时，她爹很是欢喜的。接生娘出来报喜的时候，家里人都让他给闺女取个好名字。莲花爹抬眼一看，院外的水塘里荷花开的得正欢，那就叫莲花吧。

莲花爹姓周，周莲花这名字在那时用猫狗取名横行的农村，也还算比较文雅的字相了，可凤凰总觉的这名字有点单薄。

3.

随着时间的推移，莲花出落的越发水灵，十二岁那年，村里来个游方的道士兼相士。无意中见到了莲花，端详了半天，最后长长的叹了口气，只说了四个字“奈何命薄！”

好象被道 士那张乌鸦嘴说中了似的，半个月后的一天，莲花突然发起了高烧。

在农村庄稼人的眼里，小孩子有点感冒发烧是太正常不过了，喝碗姜汤睡一晚，第二天又能上山下水生龙活虎了。

莲花是下午开始发烧的，等到莲花娘收工回到家时已经是傍晚了。莲花娘一回到家发现莲花晚饭都还没做，正想责骂，走到莲花跟前才发现了异样，探手一摸，才知道莲花是病了。也没甚太在意，只是在晚饭后煮了碗姜汤给莲花喝了，让她躺床上去，把被子蒙头盖住，说发一身汗就好了。

当晚，可能是白天太劳累，也有可能是习惯性的忽视这个女儿，莲花娘一晚也没起身看看莲花。待到第二天早上起床时，才发现莲花已经烧得昏迷，满脸通红，一摸额头比烧红的碳还烫。

到底是亲生女儿，莲花娘这时才有点慌张，赶紧抱着莲花赶到了镇医院，后来人倒是醒过来了，但从此再也没法完整说出一个字一句话了，只能不成声的啊啊几句，声带给高烧毁掉了。

如果莲花的苦难只止于这场高烧，那也是幸事了，奈何命运硬是不肯放过这纯良的女子。

莲花哑了，老天好象是有意补偿，莲花的容貌，出落的越发水灵，十里八村的乡民都知道老周家有个漂亮齐整的女儿。

莲花自从哑了后，无论她有多不愿意，小学一读完莲花妈也没让她再去学校读书了。理由是哑子连个话都说不了，读再多的书能有什么用，也是茶壶里煮饺子倒不出。

明面的话是这样的，莲花妈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她是要把这莲花这份学费省下来给莲花的哥哥成家，她老了以后靠的还是儿子。

莲花辍学后就帮着她妈里里外外的忙活着，农家的活计做得也是百里挑一，村里人每每见着莲花，都摇着头叹息道：“可惜了这孩子了”。

4.

可是村里人谁也没料到，更大的噩梦就要降临到了莲花的身上，无论哪个时代，红颜多薄命，生得太美对于女子来说未必是幸事。

莲花的美丽引得村里和周边村的一些二流子垂延三尺，肚子里装着坏水的人多着了。

那是一个夏季的黄昏，莲花在自已的自留地里松土。莲花家的自留地在一个山坳里，方圆几里没有人家，三面都被一片浓密的老树林子围住，终年太阳都很难晒进去，阴森暗沉。

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了，莲花想着松完最后一垄就收工回家，可就这一个念头，让莲花的人生从此就毁了。

山坳里空无一人，莲花低着头，心无旁鹭的松着土，浑然没发现魔鬼的靠近。莲花被人从后面捂着嘴，拖进了林子里。魔鬼的力气容不得一个弱女子反抗，莲花被突如其来的十几个耳光和两记太阳穴上的重拳打得晕眩。

强烈的痛楚使得莲花意识醒悟过来后，天已经快黑了，林子里黑的更甚。那人蒙着脸，自始自终，莲花也没看清糟蹋她的那个人是谁。

待到莲花踉踉跄跄回到家时，莲花妈和哥已经在吃夜饭了，见得莲花，可能是灯光太暗，也可能还是惯有的忽视，两人都没发现莲花的异常。莲花进了自已的房间，再也不愿出来，她妈还以为是她太累了，也就没去过问。

关在房间里痛哭完后的的莲花，把身体搓洗了无数遍，但依然搓不掉那份耻辱。莲花不是没想过去死，但是她不甘心，她的人生才刚开始。有时，活着比死艰难，而且更需要勇气。能够活下来直面生命中的苦难打击、风霜雪雨才是真正的勇者。

就这样，莲花也没和她娘说起这事，口不能言，有些苦只能自已往肚里咽，她比以往更卖力的劳动，像是要借用体力的消耗来淡忘这场噩梦。只是后面无论是在田间还地里干活，太阳还没落山莲花就无论如何就要收工回家了，为这事没少惹娘骂她是懒货。

接下来的几个月，莲花的身体也没什么异常，只是月事总也没来。莲花倒也没怎么在意，因为她的月事自打来就不准，两、三个月没来也是常事。

更多也还是缺乏生理常识，在莲花月事没来的三个多月里，村里有些眼尖的妇女就发现莲花的肚子和住常不一样了，小腹明显的突起来了。

有人是醒莲花娘好好注意下。莲花娘听得了这些闲话，再一联想莲花这一个月来的嗜睡、偶尔会干呕的反常行为，头顶如响了个炸雷一样，怎么也没心干活了，拉了莲花就往家赶。

在莲花娘的逼问下，莲花没得法，连比带划把事情的原委都说了出来。莲花娘连撕带扯恨恨的骂着：“你这丢脸的货，咋没死啊，在这丢人现眼，出了这事，你让我们全家怎么活？”莲花沉默的听着娘的咒骂，原以每个做妈的都是女儿的避风港，可惜，莲花娘不是。

第二天，莲花收工回家，才刚一只脚跨进大门，娘就端着一碗黑浓的药汁过来。

娘黑着一张脸，斩钉截铁的命令莲花喝下去。莲花不敢违拗，也没问是什么就一口气喝了，后来莲花被送到医院后，才知道那是一碗土方子打胎药。

喝完药大约两个多时辰左右，莲花正准备上床歇息，突然肚子痛的如刀绞，扯的五脏六腑都要碎了似的，莲花感到下身一大股一大股温热的液体往下涌出。

莲花娘那时正提了水准备去柴房洗澡，听到莲花的动静就赶了过来，一看那情景也是吓得六神无主，大声哭叫了起来。幸亏一墙之隔的春桃婶娘赶过来提醒说：“这是大出血呀，还不赶快送医院，孩子就快没命了。”

莲花娘这才求了人，用门板把莲花抬到了镇医院。好在路程不远，并且因为要救命，大家都走的很快，半个时辰就到得了镇医院。医生说现晚来一刻钟，命就险了。一番抢救下来，莲花的命是保住了，但是却再也没法生养孩子了，这就象一个晴天霹雳炸在了母女俩的头顶。

出得院后，村里人说啥样话的都有，闲言碎语挡都挡不住的往莲花母女俩的耳朵里钻。也是啊，八十年代初的农村，大姑娘未婚先孕，而且还是个没人认的无头公案，那还不是惊天的大新闻，再加一些无聊之人的猜测意淫，莲花的这件事就不知有了多少个版本传出去了，自然就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5.

莲花娘本来还指望着这个女儿能给儿子娶老婆换回点彩礼钱，现在看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经过这样的事后，哪个正经人家还敢娶莲花呀？

正好杨军有个远房姑子嫁到了莲花的村上，心里一合计，莲花出了这样一档子丑事，近处十里八村知道内情的是肯定没人敢收的了。但杨军穷成那个样子，娶了莲花总是比打一辈子光棍强啊，再说这是两个县，隔了好几十公里地，杨军村里也没人知道。

于是，这远房姑子就托人带了个信给杨军，这等美事杨军自然不会耽搁，第三天的下午就随着姑子上了莲花家的门相亲去了。

杨军家里虽穷，但一张国字脸配着一米七多的身高的外相倒也生的还算不错。莲花娘原就想着赶紧把这女儿送出去，免得自已在村里抬不起头，一看杨军这外相，也没说二话，彩礼都没提就答应了。

杨军一看这莲花虽说不会说话，但生得如花似玉，而且又不要彩礼，捡了个这等大便宜，自然心花怒放。双方见了一面，这事就板上钉钉，定了。没人在意莲花，也没人去了解莲花的意思，莲花一如既往的沉默着，仿佛进行着的事与自已无关。

6.

莲花嫁过来后，因为离开生养她的那块苦难之地，反倒生出了一些轻松。她并没嫌弃杨军家里穷，屋里屋外收拾的干干净净。古话说：“贫屋净扫地，贫妇净梳头”，杨军家自从有了莲花这巧妇后，那两间土坯房倒是体现出了几分生机，多了几分烟火气。

以前，杨军对常年瘫痪在床的老娘的照顾也不是太上心，冷菜冷饭的，有时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更别说每天擦澡翻身了，十天半个月的能给老娘擦个澡那也得看心情了。

因为常年一个姿势不能动弹，老人有时大小便也只能拉在床上，为了省事，杨军给她娘身下垫了块大塑料尼龙膜。由于卫生条件极差，又不透气，杨军老娘后背，臀部全都长了褥疮，溃烂的地方黄色的脓流出来，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没进门就能闻到。所以，村里人不管大人还是孩子，极少会有人踏足杨军的家门。

莲花善良，每天早晚都要用从草药郎中那里抓来的草药煎了水给杨军老娘擦身，田间地里忙活着中午都会赶回家做了热饭，伺候老人吃完饭后再给翻动下身子。

个把月下来，老人的褥疮好了一大半，人也清爽了不少。杨军老娘只是瘫痪，人倒是不痴不傻，看着莲花这样忙里忙外的，有时抓着莲花的手直掉泪，虽然不说什么，但这泪水里分明有着感激。

村里人都说这军伢子真是前世积德了，讨了个这个乖巧的老婆，只可惜是个哑巴。凤凰听着这话，在心里为莲花打抱不平：“哑巴怎么啦，可比那些能说会道的人强多了”。

凤凰家到学校，要经过杨军的土坯房，两家离得也比较近，七八分钟的路程就走到。莲花忙完农活后都会坐到土坯房前的土坪里体息。

土坪挨着大路，只比大路多出一两个台阶的高度。凤凰每次放学路过，见着莲花都会叫一句“莲花满娘”（婶婶的意思）。

杨军和凤凰一个姓氏，又跟凤凰的爹是同一个辈份，凤凰虽然不太喜欢他，得因为家教使然，每次见到了还是会叫一声“军满满”（叔叔的意思），所以莲花也就顺里成章的叫成了“莲花满娘”，但其实莲花实岁也只比凤凰大了七岁。

7.

每次这个时候，莲花都会满面笑容的招呼凤凰过去，而凤凰又打心底里亲近莲花，喜欢莲花不带任何世故纯净的笑，莲花一招呼也就过去一起坐坐。

这时，莲花总能从屋里变魔法一样的捧出些吃食，有时是烤的香喷喷的红薯、有时是晒得绵软的薯干、有时是两个桔子、有时是一把炒熟的香瓜子或花生……。

热情的塞给凤凰，哇啦哇啦的示意着凤凰吃。凤凰吃的时候，莲花就在旁边撑着腮笑盈盈的看着，时不时用手摸摸凤凰的头顶。凤凰觉得莲花的笑和手掌的温度比母亲都要温暖。

莲花有一双巧手，尤其是织得一手好毛衣。不管城里流行什么样的款式和图案，只要拿给莲花过一次目，她准能给你织出比原版更精美的毛衣。

凤凰说她至今还记得莲花给她织的那件浅紫色的荷叶领毛衣，穿上后让她在学校里神气了好久，逗的好多女同学眼红。

那几根织毛衣的竹针，就象魔法棒一样在莲花的手里上下翻腾，几天功夫，一堆零乱的毛线就变成了一件温暖的毛衣。

莲花这手艺很快就在村里和周边传开了，于是就有人开始找莲花帮织毛衣，有些家境好的，织一件毛衣会给莲十块，八块做工费，有些家境差一点或吝啬点的就会以几个鸡蛋，几斤花生，甚至几升米做为工费。

但不管给不给钱的，莲花均一视同仁一针一线认真的编织。可杨军看着就有些不干了，觉得莲花这手艺可以很好的贴补家用，于是明码标价织一件毛衣收费八元，村里人倒也通情达理，觉得人家莲花也没理由无偿帮忙织，收些钱也是应该的，

村里有些爱好编织的小媳妇羡慕莲花的手艺，就总是找过来让莲花教，莲花也总是不厌其烦的手把手教着。但由于莲花无法言语，再加上那些小媳妇天赋有限，没一个比得上莲花的巧手。

8．

凤凰和莲花还有一个共同的爱——种花，使得凤凰更是一有空就往莲花那儿钻。

莲花极爱花，在屋前的土坪里开垦出好几块小土畦，里面种满了君子兰、鸡冠花，夜来香，蔷薇花，牵牛花……应有尽有。尤其是里面有一种花，大大的花朵一盛开，太阳一照满树就象挂满了黄色的喇叭。

凤凰没见过这种花，尤其是感到稀罕，总是在花前摸来摸去，但每次过于接近这花的时候，莲花都会扯开她，打手势示意她离远一点。凤凰追问莲花什么原因，莲花在本子上给她写了五个字：洋金花有毒。

那个时候的凤凰没想到，这花于莲花就是一道催命符。

土屋左侧的水塘也被莲花种上了荷花，一到了初夏，荷花一开，村里的人都要来转过来欣赏下。

说来也是奇怪，这些花草好象和莲花有缘一样，无论什么样的花只要一到莲花手里，都能起死回生，活得好好的。

有一次凤凰隔壁村的同学送了她一株兰花苗，兰花娇贵，凤凰精心伺候，可兰花苗来还是象被霜打过的一样的，一天比一天焉了。

没得法子，凤凰只得捧着兰花苗找到莲花，让莲花帮着想想办法。可就眼瞅着莲花也只是和她一样的浇水施肥，但这兰花苗就硬是活过来了，凤凰高兴的直夸莲花的手有魔力，莲花恬静的笑开了。

春天的时候，莲花种的花次第开放，一朵朵的粉墨登场。凤凰记得，那是一个仲夏的清晨，山村还有一些薄雾没散去。上学经过莲花家的时候，远远的见到莲花穿着她那件新娘子时的水红上衣，静静的站在那些怒放的粉红蔷薇中间，轻轻嗅着那些花朵。低下头来，粉红的花瓣衬得她的脸庞更是莹白如玉，没有束起的黑发瀑布一样的垂了下来，那般的空灵美好，就像个花中精灵一样。

从那一刻开始，凤凰就固执的认定莲花一定是天上哪朵花的仙子来人间历劫的。凤凰轻轻的走了过去，没有打扰莲花，但是多年后，那个美丽的画面还能在她的记忆中回放。

9.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了，平静的无波无澜，一晃莲花嫁过来两年多了。自从莲花来了后，杨军以往菜色的脸上红润了起来，整个人都清爽多了。村里人一见杨军就打趣：“你小子艳福不浅啊，这回你可是积大德了”。每当这时，杨军也只是笑笑算是回答了。

那些总是围在村头那颗大榕树底下纳鞋底，织毛衣的三姑六婆，总是东家长西家短的聊着，最爱说的就是那些男女之间的事……这些话凤凰偶尔听的似懂非懂，但一看到那些三姑婆暖眛的笑得那么欢，凤凰就面红耳赤，在心里想着自已以后长大了绝不要成为这样的女人。

相比之下，凤凰觉的莲花就单纯的多，莲花从来不和这些三姑六婆聚堆。她空下来的时候不是跟那些花在一起，就是和孩子们在一起，要不就织织毛衣。

更难得的是，莲花虽然只读到小学毕业，但确很喜欢看书，一本连环画，一本故事会或者童话大王，都变成了凤凰和莲花的宝贝，一起看一起分享。

很多时候这些三姑六婆最喜欢的就是谈论和探听别人的隐私。有时一见到杨军，也会神神秘秘的凑到面前，声音压得低低故作神秘的问道：“军伢子，莲花也嫁过来两年了，这肚子咋就没见动静了？”

每次听得这样的问话，杨军都会没好气的回答说：“纳你们的鞋，管那么多做么子？”走了几步后，那些三姑六婆碎言碎语就钻进了耳朵，“别看莲花屁股腚子那么多肉，莫非是个不下蛋的？”“那可不一定，说不定是军伢子不行了”接着就是一阵心照不宣的哄然大笑。

听着这些话语和笑声，杨军心里腾的升起一股子的邪火，接下来几天都会对莲花东挑鼻子西挑眼，没一个好脸色。慢慢的，没孩子这事就成了杨军的心病了，莲花平静的生活也慢慢的被打破了。

莲花虽不会说话了，但冰雪聪明，对杨军时不时的邪火清楚的很。但她的苦楚只能自已在肚里消化，她不敢想象杨军如果知道她这一生都无法生儿育女时会酿成一场什么样的风暴，毕竟没有一个男人愿意断子绝孙。

莲花心里对杨军有愧，只得比平时更加温情，更加尽心尽力操持这个家来做弥补。

10.

由于莲花的勤劳，每年都会喂个七八头年猪出栏卖掉，再加上十里八乡都出了名的织毛衣手艺每个月都有些钱入，慢慢的就有了些积蓄，第三年的春上，杨军就在张罗修新屋了，入秋的时候，三间红砖瓦屋就在土屋原来的位置上立了起来。

有新房子住了，但杨军的老娘却没这福享。搬过来的第二个月，老人因为感冒引起肺部严重感染病逝了。临走的时候拉着莲花的手交待道：“莲花，这个家难为你了，但要是你们俩再能添个孩子，妈在黄土下面也就放心了。”

听得老人这样说，莲花和杨军不约而同的沉默了，各怀心思。

村里人都在说杨军那小子是时来运转了。可只有凤凰知道，修这新屋子莲花是吃了多少苦的。为了省工钱，这些砖，瓦，泥沙都是莲花起早贪黑一担担挑回来的，一块块垒起来的。有一次，莲花给凤凰看那又老茧新茧交替的双手，那哪是双二十岁姑娘的手啊！

八十年代，那时候中国农村乡镇的年轻人特别流行钻录相厅看录相。杨军这条件好了，偶尔到镇上去也会钻个一回两回，寻思着开个录相厅也许是条生财的路，于是便回来和莲花合计。

莲花因着自已的心结，觉的对杨军有愧，所以杨军的所有想法全都是随他的意。于是，年前莲花把猪都出售了，杨军拿着这些钱，再到亲戚家借了些做本钱，年后就在镇上租了间房开起了录相厅，取名小军录相厅。

镇上离凤凰她们的村子，大约也就七，八公里的路程。刚开始的时候，农忙什么的，杨军倒也还回家来帮帮莲花。凤凰有两次在村里遇到穿上了西装皮鞋的杨军，见到村里的男人逢人就揣出白沙牌香烟递过去，一副城里人的做派，看来录相厅生意不错，听得说杨军在镇上的另一头又开了家。

随着时间的推移，杨军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莲花去的也少。可凤凰发现，莲花每去一次镇里，回来后都会落寞好几天，脸色沉重。

日子久了，村里也就传开了一些闲言碎语，说是杨军嫌莲花不能生养，和录想厅里请的一个小服务员好上了。

凤凰不信，觉得杨军哪能这么不惜福，可这样的想法就是被事实打败了。

暑假的一个上午，凤凰写完作业后又到了莲花家里去帮着伺弄花草。正在两人开心的松着土、扯的草的时候，杨军就带着那个小服务员大摇大摆的过来了。

那小服务员约摸二十二、三的年纪，烫着一堆鸡窝一样的乱发，眉毛画成了两条又黑又粗的毛毛虫，一双眯眯眼描得象熊猫，脸上的粉擦的和墙壁上的石灰一样厚白，嘴巴上的口红涂得比鸡屁股还扎眼，身上劣质香水的味道熏得凤凰直想吐。尤其是那条超短裙，把个硕大的屁股裹的没一丝缝隙，凤凰担心她稍微动作大点就会丢人现眼了。

小服务站在莲花身旁时，凤凰觉的她就是根狗尾巴草，明明丑死了还要装腔作势，觉得自已是天仙下凡，没来由的让人恶心。杨军也没做什么介绍，只是对莲花说了句这是我朋友，到乡下来转转。

莲花默默的请小服务员坐了，再默默的端了杯水给她，接着又和凤凰摆弄起花来。

小服务员坐在不远处，端着水斜倪着这边。突然嗲声嗲气的叫道：“军哥，你看这些花看是好看，可就是不结果啊，我还是喜欢那些个桃子李子树什么的，花开的不咋滴，但能结果啊。”如果说当年凤凰还不能完全理解小服务员这些话的意思，现在想来真也是欺人太甚。

莲花听到这些话时，正低着头在扯草，凤凰看到她的手停滞了下，恍惚间一滴泪落在了草叶上，当时她以为是自已看花了眼，现在想来，那时的莲花的心里该是何等的悲愤难忍。

凤凰抬起头来看了眼杨军，杨军倒是没有答话，只是那张脸阴沉的快拧出水了。

凤凰见不得小服务员那副鬼样子，想拔腿走了，可又不忍心莲花一个人在这里孤单受气，就只得把气撒在那些草上，狠狠的扯着，好象扯着小服务员的头发一样。

可能是因为莲花的默不作声，小服务员觉的无趣，就撒痴卖娇拉着杨军陪他到村里转转，凤凰心里狠狠的骂道：“见过不要脸的还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

11.

凤凰的爷爷生前是个私塾先生，在世的时候，经常教育她的一些话就是：“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为人莫做亏心事，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到头终得报。”所以凤凰从小做人不可动摇的道德准则就是与人为善，相信善良的人一定有好报。但是在莲花的身上，凤凰的这个认知好像有点动摇了。

这一年的秋天，寒气来的特别早，树叶好象也掉的特别快，十月不到，村里就已经是满眼萧瑟了。村里人一见面就会抱怨：“这个鬼天，咋冻的这么早！”

这样的寒秋里，百花都已萎谢，唯独莲花家门前的菊花斗霜傲雪，正开的艳。但就在这傲骨峥峥的菊花面前，凤凰第一次感受到了莲花深入骨髓的悲伤。

那一天象往常一样，凤凰去上学经过莲花门口的时候，见到莲花坐在那片菊花前，低着头在流泪。凤凰赶紧迎上前去，眼前的莲花让她傻了眼。莲花白皙的额头上有两块明显肿大的淤青，左眼深深的充了血，红的触目惊心，嘴角也有刮伤的痕迹，脸庞隐隐的印着手掌印，这是杨军第一次对莲花动手。

凤凰说此后她再也没见过一个人能有那么多的泪水。莲花的哭泣不似别的女人那样呼天抢地，要死要活。她只是那样默默的哭着，不发出一丝的声响，眼泪就象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的滚落了下来。那种隐忍孤寂的哭法，让人压抑的透不过气。

凤凰轻轻的拉着莲花的手，轻轻的问她：“痛吗？”现在想来，那话简直是明知故问。凤凰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得从书包里掏出手帕塞给了莲花。

因为上学要迟到了，凤凰也没法一直陪着莲花，匆匆安慰了几句就走了。凤凰说她永远也忘不了回头那一刻看到莲花独自在寒风中哭泣的背影，孤单的让人心痛。

后来，凤凰才知道，那个晚上杨军因为知道了莲花再无法生养的事，回来逼着莲花离婚的。

可那时的莲花已是无处可去，娘在她嫁过来的第二年冬天就因为乳腺癌去世了，去世前把家里的老底花光了，拼了命给莲花哥娶了个寡妇做嫂子。那个寡妇是个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分钱花的刻薄主，两张薄嘴皮能把人给损死。

莲花哥又是个极度老实巴交的人，因为没本事没少挨老婆的骂。寡妇嫂子每次开骂的时候，莲花哥就抱着头一声不吭的蹲在角落里，一句话也不敢回，这两年又连生了两个孩子，家里更是捉襟见肘。

那个娘家，断然是容不下莲花了。

莲花不能生养的事本来只有她娘和哥知道，他哥和寡妇嫂子说了，寡妇那嘴藏不住话，这样一传就传到杨军那个远房姑子耳朵里。

远房姑子一寻思这可不是个小事情，自已做的媒牵的线，如果断了杨军家的香火，还不得被人怨死去。

于是远房姑子趁着回娘家的空闲特意去杨军的录相厅走了趟，把这个事给说了，也让杨军早做好打算，最好去抱养个孩子把香火续起来。

结婚后的这几年杨军也去过莲花家那边一两趟，隐约也知道了事情的脉胳，本来心里就已经是极度不平衡了，但因家里穷也就忍了下来。现在钱也有了，自我也越发的膨胀了，陡然一听到这消息，再加上小服务员的煽风点火，那股子不平衡和邪火就化成了拳头，全落到了可怜的莲花身上。

从这次开始，每一次杨军回来就成了莲花的噩梦。不是逼着离婚就是逼莲花走，估计这后面肯定是少不了那个小服务员妖精的的功劳。莲花无处可去也无处可逃，这里是她一点一滴建起来的家。

乡村的夜，寂静无声，一点点的声音都可以传的很远。很多个夜晚，凤凰都能听到杨军的吼骂声和莲花痛苦的撕吼。莲花的声带因为被高烧损坏了，发出的吼声和常人不一样，远远的听着就象一只被困绝地的母狼，凄厉压抑，含混不清。

凤凰听得母亲叹息着说：“造孽啊，军伢子这是在造孽啊……”每当这个时候，凤凰就想杀了杨军这个魔鬼，可只恨自已人小力单，有好几次要去杨军家里抱不平，但还是被母亲拉住了。凤凰泪如雨下，为莲花心痛着。

莲花一日比一日消沉，一日比一日清瘦，单薄的象一张纸，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但那双眼倒是一日比一日坚定，凤凰知道莲花就算是死也不会离开这个家的。凤凰见到莲花每日在花下或坐或站的时间越来越多，只有这些花才会最忠诚的陪着莲花。

在那个年代的农村，男人打老婆是常有的事，大家都认为这是家务事。有时村里的一些老人实在看不过眼，偶尔也会劝劝强杨军别太过了。但是杨军根本就听不进，快四十的男人想要个儿子传宗接代快走火入魔了。

12.

就在莲花日渐痛苦不堪的时候，老天爷好象起了怜悯之心。

一天早晨，莲花早早就醒了。听到门外有婴儿的啼哭，莲花以为自已是出现幻听了，使劲竖起耳朵再仔细的听了听，这下听实了，确实是婴儿的哭声。

莲花赶紧打开大门，只见门口放着一个竹蓝，竹蓝里严严实实的裹着一个婴儿，正憋得满脸通红大声的哭着。婴儿大约两个月左右的样子，从清秀的外貌上来看应该是个女孩，也是，那个重男轻女的时代，儿子又怎会舍得抛弃？

那天杨军也刚好在家，莲花惊得赶紧回房推醒了杨军。杨军冷不丁的被吵醒，正想发火，猛然看见莲花手里抱着的婴儿，一下眼睁的老大。莲花手里捏着张黄裱纸，上面写着一句话：“命苦小女，敬请好心人留，无奈人叩上！”上面还附着女婴的出生年月日.

杨军看完纸条就明白了，但他的内心里还是想要个自已孩子，但这次莲花前所未有的强势，非得收留这个女婴，看着莲花激动的语无伦次的哇拉哇拉，好象杨军只要说一个不字就会拼命的架势，杨军只得点头。

可他把话说了：“这是你要留的，你得想办法养大她。”莲花那顾得上这些，瞅着女婴那双乌黑圆溜的大眼睛，魂都喜得没了。

因为这个女婴是捡来的，杨军就给她取了个与捡同音的名字——简简。

自从有了简简后，莲花才慢慢的恢复了生气，整个人总算是活过来了。

因为不是莲花生的，莲花也就没法奶简简，而且杨军也舍不得花钱给简简买奶粉。莲花只得每天细致的熬着小米粥，把上面那一层粥油小心翼翼的盛出来喂简简。哪家哪户的媳妇生了娃，有多余的奶水，莲花都会求上门去，让人家帮忙奶几口简简。

莲花不会白让人家奶简简，她懂的知恩图报。奶了简简的家里，莲花都会给人家孩子织一两套毛衣以示感谢。

那时凤凰家的大哥刚添了孩子，大嫂的奶多着了。凤凰没少帮着莲花求大嫂奶简简，弄得母亲和大嫂都打趣凤凰，说她和莲花是前世的姐妹。

简简在莲花的精心呵护下，慢慢的长大了。都说孩子谁带就会象谁，简简那白嫩的皮肤，乌亮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红润的小嘴，哪里都透着莲花的影子。要说这不是莲花的亲生女儿，不知情的人怎么也不会相信。

简简一天天的粉妆玉琢起来，村里人都爱抱爱亲她，凤凰更是喜爱不得了，一得空就往莲花家里钻，比自已的侄子还上心。

村里人都说：“这粉嘟嘟的小妮子，这爹娘老子怎么就舍得丢啊，现在要是看到，不得后悔死啊！”这么可爱的简简，带着杨军都会抱一抱了。

莲花去哪里，简简就带到哪里。去田间土里的时候，莲花就用一个箩筐背着，干活的时候把简简放在树荫底下，做不了几分钟，就抬头看看简简，再做鬼脸逗逗简简，逗得简简咯咯直笑，这份温馨看得旁人的心都化了。

快乐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一晃简简就快两岁了。

那同样是个初秋的早晨，象平时一样，莲花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井里把水缸挑满水。因为简简还在床上酣睡，莲花也就没叫醒她，自已径直去挑水了。待到挑完水回来，简简还睡着未醒，莲花就又到后面的猪栏屋里切猪草煮猪食去了。

前后不到半个时辰，悲剧就发生了

简简醒来后，没瞧见妈妈。简简特别乖，每天醒来都不象别的孩子那样会使起床气大哭大叫的，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展开笑颜。

醒来后的简间自已爬下了床找妈妈，踉踉跄跄的走到只隔了一道门的厨房，以往简简起来莲花都在厨房里张罗着早餐。

不知是简简饿了还是命运使然。简简没找着莲花，就来到碗柜边，因为她每次看到妈妈都是从这儿给她拿出好吃的。

可简简人太矮了，根本就够不着碗柜，看到最下面有一层夹层是用纱窗关住的。简简小手一推，居然推开了。

夹层里一个小篮子装了一些黑色的颗粒引起了简简的注意，好像 妈妈煮的甘草黑豆啊，简简想。于时简简伸出下小手抓了一大把，一颗一颗的塞进了嘴里。

简简吃完后，觉得黑呼呼的东西还是没有妈妈的甘草豆子来的美味，见到莲花还没回来，就又自已爬回了床上。这一睡，就是两个时辰。

莲花觉的奇怪，但也没往别处去想，只当这天简简特别贪睡。

等到简简醒来时，就开始又哭又闹，极度烦燥不安，小脸烧的通红，一阵阵的抽搐。

当时杨军没在家，莲花一时被吓的六神无主，赶紧抱着简简往村里的赤脚医生冯医生家里赶。可冯医生也识别不出简简的病情，只得给打了针退烧针，让莲花回家观察。

下午的时候，简简的症状依然无大的改善，村里有迷信的老人说这可能是撞到了不干净的东西就建议莲花去请村里的神棍成麻子。

成麻子来了后，给简简画了一道符，烧成灰后，混到水里给简简灌了下去，又指天划地的糊弄了一场。

就这样快到了傍晚，简简的症状根本就没有改善，抽搐变成了更严重的痉挛，眼神开始涣散。再抱到冯医生那里，冯医生也是束手无策的建议：“莲花，你还是去镇医院去看看吧，简简这病不简单。”

看着手足无措六神无主的莲花，好人做到底，冯医生又把莲花和简简用摩托车送到了镇医院。

可是依然晚了，到得了镇医院，还是没能挽留住简简生命。

那时的镇医院技术也是有限，最后也没找出简简和病因。只有一位老医生说，这症状和他一个亲戚家的孩子误食了洋金花的种子中毒症状有些相似。

莲花这才想起放在碗柜下面夹层里还没来的及收的洋金花种子，顿时有如五雷轰顶，悲伤的捶胸顿足，状如疯颠。

多年后，凤凰在这座南方的城市里再见洋金花时，知道了它的另一个名字——曼陀罗，花语是爱和复仇，代表不可预知的死亡。

13.

凤凰第一次亲眼见到杨军的暴力是在简简的葬礼上。

得到消息的杨军，赶到了医院，把简简的遗体运回了家。天明，大家都去了杨军家里，毕竟好多人都是喜欢过那么可爱的简简。那一天，凤凰无论如何都不肯去上学，她要陪简简最后一程。

莲花呆呆的守在简简身旁，披头散发，尤其是那又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简简，那眼神绝望的让人害怕，这世界发出任何的声音都无法引起莲花的注意，她就那么静静的坐在那里，与世隔绝。

突然，围在旁边的人群有些骚动，困兽一般的杨军气势汹汹的冲了进来，对着莲花，当心就是一脚。

毫无防备的莲花当场就倒在了地上，那一脚汇聚了杨军滔天的怒火，力道必是极大，莲花挣扎着想爬起来，好几次都是徒然。杨军仍不肯罢休，一把抓起莲花的头发，拖到墙边，一下，两下，三下……往墙上撞去。

殷红的血从莲花的头上蜿蜒而下，映着白纸一样的脸，有些恐怖的妖艳。莲花没有任何反抗，不知疼痛，就象个木偶一样任凭杨军施暴。

凤凰看到心神俱碎，哭喊扑上去，抱住杨军的腿，厉声喊道：“你会把莲花满娘打死的……”

可能是凤凰的哭喊惊醒了大家，门外进来两三个结实的男人把杨军拖开了，杨军一边挣扎一边还喋喋不休的骂着：“贱XX，看个孩子都看不住，那些个花是你爹还是你娘……？”

屋外是被杨军彻底掀翻的花草，屋内是昏迷的莲花和没有了生命的简简。

简简被草草的送上了山，杨军回了镇上，那三间红砖屋又只剩下魂魄俱散的莲花一个人了。

村里人叹息归叹息，但这终归是别人家的事，过不了几天，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有凤凰心里有预感，还有事情会发生。

凤凰最担心的是失去了简简陪伴的莲花，总是会找时间去看看莲花。可是每次去莲花家，莲花都是大门紧闭，任凭凤凰如何叫唤，莲花也没打开过门，凤凰没法，也只得作罢。

半个月后的一天傍晚，凤凰放学后正在院里的小桌上写作业，莲花突然走了进来。凤凰惊了一跳，莲花极少会主动上人家里去串门。

眼前的莲花，整个人摧枯拉朽般的崩塌了下来，凤凰看着眼前干瘪的纸片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和她第一眼看到的那个纯净如莲的女子联想起来。

莲花手里捧着两件毛衣，一件浅蓝，一件粉红。

莲花也不做声，只是把毛衣塞到了凤凰的手里，一双如古井般无波无澜的眼睛深深的看了两眼凤凰，再伸出手帮凤凰把掉到耳际的碎发拢到了耳后，还没等凤凰回应便匆匆转身离去。

两件毛衣都是织给凤凰的，不知为什么，凤凰看着这两件毛衣，耳边却响起了李叔同的送别。也许，真的是离别在即，但凤凰做梦都有没想到，莲花会用那样决绝的方式告别了她，告别了这个世界。

当日的夜晚，无任何异常。但不知为什么凤凰心里总是慌慌的，到底在慌什么，又说不出所以然。凤凰做什么事的心思都没有，连最爱看的上海滩都提不起兴趣，恹恹的早早就上了床。

睡得迷迷糊糊中，凤凰听得有男人惊慌的叫声：“不得了了，起火啦，快起来啊……”

窗外的天还是一片漆黑，但村里却是人声鼎沸。

凤凰一家人也被吵醒了。凤凰窜到门外，只见杨军家的方向一片火光冲天，那三间红砖层已经被雄雄的火焰包围住了。

村人们手忙脚乱的担着桶，提着盆装满水赶过去的时候，全都傻眼了，在这干燥的深秋里，火势滔天，这些水无异于杯水车薪。大家都清楚莲花肯定在里面，这火也必定是她为之。

望着噼噼啪啪往下掉的火球和摇摇欲坠的屋架，没人有这个勇气敢冲进火海施救。是啊，这个世上，但凡还有一个能视莲花为命的人，她又何必如此绝望？

凤凰挣扎着要上前，但被母亲死死抱住，只的任眼泪横流，仰起头时，她仿佛看到了火光中有一朵红莲缓缓的飘上了天空。

很快三间红砖屋就烧成了一片废砾，一些残火还在忽明忽暗的摇曳，恍若鬼火，东方已出现了鱼肚白。大部分人都已散去，只有村长指挥着几个结实的男人还在清理现场。凤凰也被母亲半抱半拉的拖回了家。

第二天，杨军赶了回来，坐在废墟前，脸上无悲无喜，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就这样，莲花走完了她这短短的一生。凤凰一直在想，那个善良美好的女子，为什么会遭受这么多的苦难？与其说是命，不如说是人为，是人性的丑陋一而再再而三的在伤害她。凤凰双手合十，祈祷那个初见如莲的女子，不要再世为人，生而为人，太难！她本应是那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莲。

尾声

莲花走了的第二个月，杨军就和那个小服务员结婚了，杨村的老屋也没再重修，就在镇上安了家。

那小服务员倒是很快就结了果，头两胎都是女儿，杨军重男轻女，一心只想要个儿子继承香火，对两个女儿基本不闻不问。后来更是染上了赌博的恶习，输了钱就拿老婆女儿做出气筒，非打即骂。

杨军没几年就要奔五十了，眼看这辈子就没个儿子传接香火了。可就在他五十岁那年，小服务员居然给他生了个带把的。

杨军欣喜若狂，大摆宴席大肆庆祝，来喝酒的人恭维话说了一箩筐，没有人记得莲花了。老来得子，那真正是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两个女儿从此就成了宝贝儿子的奴仆。好吃的，漂亮衣服都没两个女儿的份，那个宝贝疙瘩一旦在哪儿磕了碰了，两个女儿指定逃不出一顿毒打。

两个女儿刚读完小学早早的就辍学了，杨军说书读的再多那也是别人家的。

录相厅的生意由于电视机和DVD的普及慢慢的就萎缩了，杨军又在镇上开了间小饭馆，两个女儿一边在饭馆里帮工，一边伺候着宝贝弟弟。

有一次夏天大雨刚停，天气闷热，杨军八岁的宝贝儿子要死要活的非要二姐陪他去镇边的河里游泳，不然就要向他爹告伪状。女儿怕打，只得陪着他去。

那时刚下完雨，河里的水流湍急，一个漩涡过来，那小子就无法控制的被卷向了河中间，他二姐吓得大声呼救，也是命不该死，一个过路的青年下河把他给救了上来。

当二姐领着吓得半死的宝贝弟弟回到家时，那死小子连哭带闹，添油加醋的把事情说了一遍，硬说成是二姐没照顾好他。

杨军那时正在锅里给客人煮面，听完后再一看到宝贝儿子惊魂未定的样子，火就“噌”的一下上来了，从煮面的锅里把面和开水盛满一勺子对准二女儿就泼了过去。

幸好是落在前襟的衣服上，如果是泼在脸上，好好的姑娘就给他毁容了，吃面的客人被吓的直念“阿弥陀佛”。

后来两个女儿再大一点，就离开家去了南方打工，两个都嫁在了千里之外的外地，除了逢年过节寄点钱，连小服务员得病去世都没回家奔丧，想来也是被杨军寒了心。杨军逢人就念叨：“唉，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镇上人也不好多说，只是心知肚明的笑笑。

但老天最爱和人开的一个玩笑就是：你最看重什么，他就拿走什么。杨军那个宝贝儿子因为太被宠溺的无法无天。十六岁那年学人古惑仔打群架，被对方的人一刀捅入了心脏，失血过多而亡。

杨军一听之下，急火攻心血往上冲，突发脑溢血，瘫痪在床自此再也没有站起来，。

那时凤凰已到外地读大一了，暑假回时听得家里人说杨军死了，是活活的饿死的。死后三天因为臭味太大才被人发现，身上爬满了蛆虫。

恍惚中，凤凰又想起了爷爷的那句话：“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到头终得报！”

来源：简书 作者：紫苏微暖